《北斗行：悬河千织》禹敷土

4、过渡带

　　秋暮这次开启法阵是在上午。
　　三栖车内的四人看见城墙上绽开的银色漩涡，一齐凑到窗前。
　　车门到城墙有百米的距离。小薇盯着墙边新人，跟夜霏咬起耳朵来：“那个帅哥就是我们的新队友吗？”
　　“人家女的，我说过了。”
　　“看起来挺酷的啊。”
　　“除了头发短点和普通女生没什么区别。”
　　“比你帅耶。”
　　“去你大爷的。”
　　小薇掩唇窃笑，夏朝已跟着余迅和秋暮上了车。秋暮示意夏朝把骨灰盒放到一个矮柜里。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你们的师妹，以后好好相处。”余迅像对待亲孩子那样张开手在夏朝头顶轻抚一下，夏朝感觉不是一般的别扭。
　　“师妹好。”小薇向夏朝抛出友好的微笑，笑容与她凝脂一般的面庞相得益彰，茶褐色的鬈发披垂在双肩，娇俏可爱，简直就是个高手匠人制作的洋娃娃。
　　“我……”夏朝居然在回应问好这件事上会结巴。
　　“我看到先生传的资料了，你只比我小一天呀，我们太有缘分了。”薇诺上前拉住夏朝的手，“你还不认识我们吧，我跟你介绍一下。”
　　夏朝不习惯陌生人这么客气地和她讲话，只好点点头。
　　“我叫薇诺·瑞金斯，叫我小薇就好，我是希联邦的，哦，你在茫城长大的，听说过希联邦吗？”
　　“嗯。”夏朝隐约记得母亲生前和她提起过这个国家。
　　“那就好。对了，你知道我们聚在一起的目的吧？余先生和秋哥想必已经告诉过你了。”
　　夏朝点点头。实际上她一直云里雾里，秋暮提到的北斗令和星脉，她只在小时候听的童话故事里遇到过。
　　“那么，你也知道自己是破军星喽？”薇诺理了理长发，“这下介绍就方便多了。我是廉贞星，是玉衡星脉的继承人。”
　　“这位呢，是天权星脉的继承人，文曲星，常夜霏。”薇诺指着窗边的男孩，他五官好看，只是一副眼镜让他略显笨拙，不过最让夏朝感到奇怪的是他双颊各有一道蓝色印记，颇为突兀。“我告诉你，他可老了，还有几个月就成年了。”小薇忍不住噗嗤一笑。
　　“那你也快老了。”夜霏反驳道，“师妹，你以后功课有什么困难，问我就好了。”
　　“什么功课？”夏朝很久没上学，有些不适应。
　　“功课不用问他，我相信你比他脑子好使。”薇诺对夏朝说。
　　夜霏瞪了小薇一眼，只收获了一个鬼脸。
　　薇诺继续向新朋友介绍车上的人。“这位是安戈，是开阳星脉的继承人，武曲星。”
　　名叫安戈的也是一个男孩，五官是夏朝从未见过的深邃，他的气质同样吸引人，身姿挺拔矫健，似乎是用最洁净的泥土熔铸，又用阳光雨露淬炼过的。他的打扮有些特殊，穿着一件白色半袖衫，外面罩着棕色的兽皮坎肩。
　　“幸会。”安戈朝夏朝点头，“我是歙月人。”
　　歙月是生活在峡谷中的一个古老部落，族人以猎杀某些危险生物为生。
　　夏朝在茫城住久了，看着面前这些年纪相仿、穿着各异的孩子，觉得他们是一群奇奇怪怪的人。
　　“好……好……你好啊……”夏朝猛然听见一个含糊的声音，同时出现的还有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很笨拙的样子。
　　这是一个淌着清水鼻涕的男生，看上去也有十六七了，却一副照顾不好自己的样子。
　　他脸上长满雀斑，塌鼻梁，门牙格外大，面容滑稽。
　　“你……你……好啊……”他傻乎乎的笑着，夏朝刚想朝他问好，他一转身横冲直撞地缩到后排座位上。不出几秒钟，夏朝就听到一阵鼾声。
　　“他……这就睡着了？”夏朝惊奇地睁大眼睛。
　　“这个，他是禄存星，是天玑星脉的继承人，叫岑华，一直都是这样的。”薇诺无奈地解释道。
　　“岑华身体不好，你多见谅，以后照顾着他点。”安戈看着后排熟睡地岑华，表情很关切，又有点难看。
　　“人都认得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会，等上路吧。”薇诺说。
　　夏朝点点头，忽然又回过神来：“不对，北斗七星，还剩一个呢？”
　　“继承天枢星脉的贪狼星，我们一直没找到。”安静了许久的秋暮答道，“没想到吧，有人比你还会藏。”
　　“可是……我跟着你们做什么啊？你们除了复原北斗令，什么都没告诉我，甚至北斗令是什么都没告诉我。”
　　“你要是和我们一样在城外长大，一分钟就能和你说清楚，但你在茫城旮旯里住了那么久，我怎么能一下让你明白呢？”秋暮说，“总的来说吧，北斗令就是一种可以救人的东西，找你的这些年，外面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你说过，外面不打仗了。”
　　“那是因为人们遇到了新的危机。”秋暮叹了口气，“反正你已经出城了，用不了多两三天，你会自己明白的。”
　　“当下你的的任务就是学习，”薇诺笑笑，“茫城太落后了，你在那里学的东西估计和我们不太一样，要加油了。”
　　“学习？”
　　“要学挺多东西的，内容挺杂……你会法术吧？”薇诺问。
　　“是这种吗？”夏朝右手指尖使劲搓了几下，一束微弱的光芒聚集在掌心。
　　薇诺摇摇头：“这种还是太基础了，人人都会啊。城外这些年，科技，法术都发展得很快。继承星脉的人要只能会得很多，比如法阵。”
　　“茫城是不准用法阵的！”夏朝说。
　　“所以那里才会破败成那副样子。”秋暮盯着窗外破旧的城墙说。
　　“你们谈得差不多了吧？”余先生看看显示屏上的时间，“不早了，今天要通过过渡带，你们还是老样子，该干啥干啥。”
　　车上醒着的孩子都点了点头，四散而去。唯独夏朝不知道要干什么。她不了解自己要接手怎样的任务，只看见另外几人开始忙碌，有人在光计算机查阅一堆数据，有人操作着几样仪器，余迅独自进入了车头的操作舱，又将舱门紧闭。夏朝也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车上的东西有些是夏朝进茫城之前见过的，有些是闻所未闻的，夏朝头一次理解了恍如隔世的意思。
　　正觉得不自在，秋暮起身道：“你过来，我教你。”
　　“你不是茫城本地人吧？”秋暮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秋暮忙着操作没空直接回答他，“你是城外出生的人，身上肯定有基点，只是还没激活，操作这辆车上复杂的仪器可能比较费力，你干点简单的事吧。”
　　一般情况下麝星人在出生时就会接受基点植入手术，这是一种纳米级的隐形万能接口，其可自动接受外部设备的信息波，与之实现连接。人们通常在十五周岁去各大医院激活基点，因为接口技术虽然已经成熟，却无法保证一切外部设备的完善，年龄过小的人类连接大功率机械设备易导致超负荷，对生理发育有害。
　　“你看到这些屏幕了吧？”秋暮指着墙壁上十来个大大小小的显示屏，“这些是监控器，不太好使，还能凑合着用。你通过这些可以看清我们这辆车自己周边的情况，出现异常就找我们。”
　　“什么样的情况才叫异常？”
　　“这不是很好懂吗？比如这块屏幕，监控的是车辆的内部器械，你看到出现裂痕就要及时汇报，常夜霏改造的这辆破车总是三天两头出问题。还有这些，是生物监测仪，车辆附近出现的生物在上面都会用颜色标记，正常的生物是绿色，异常的是红色，仔细点就好了。你别看这活简单，我们成天忙来忙去，这些显示屏都盯不过来，上次差点就被变异的动物袭击了。”

　　夏朝按照吩咐观察显示屏上的种种情况，余光所及的车窗上，可以看出三栖车飞速驶过城墙外野蛮生长的森林，驶过逐渐稀疏的林场，驶过坑坑洼洼的草地，植被也慢慢减少了，地面裸露出来，远处居然还出现了村落的轮廓，人类生活的痕迹减轻了她的不安。
　　秋暮独自绕到操作台后方，打开隐藏门，他将身体探出门外，右臂像前方伸出，三栖车前方陡然出现大片刺眼的炫光，普通人看见了，准要眼泪汪汪。连带着车身猛地颤抖了一下。
　　夏朝正警觉地四处张望，车辆前方的强光却消散殆尽了，行驶再度平稳起来。
　　秋暮回到车内，好像察觉了夏朝的紧张，摆摆手道：“没关系，我们刚才只是在经过一个结界。”
　　乡村景象渐渐清晰起来，房屋虽然老旧，但比起茫城，它的老旧能给夏朝带来向往，尽管并不多。

　　秋暮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这里是一个操作角，钢化玻璃把这里与外界隔开，形成一个小空间，外面的人可以看见里面，但听不见声音。现在除了秋暮自己，常夜霏、薇诺和安戈也在里面。
　　秋暮望望计速表：“夜霏，你这车慢死了，不能快点吗？”
　　夜霏翻了个白眼：“这次可怪不了我，余先生亲自控的速。”
　　“我们就不能飞起来吗？这可是三栖车！这种村子谁待久了谁糟心！”
　　夜霏不以为然，“上次你就怂恿我就问过余先生，人家不批准，还害我陪你挨骂，忘了吗？”
　　秋暮一时词穷，过了半晌才说：“也对，毕竟今天来了新人，是时候训练一下她了。”
　　就在这时，玻璃门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声，四人停下手头的活，只见夏朝在外面拼命拍门，脸上挂满汗珠，不是一般的焦急。
　　四人从操作角跑出来，夏朝指着显示器上的一大片红，那俨然是一个又一个人形生物。
　　“他妈的，又来这一套是吧，确实糟心的很。”常夜霏低声骂道。
　　“和上次一样的情况，余先生教过我们了，不必管那些东西，继续赶路就是。”安戈很是淡定。
　　“危险倒是不危险，可是看见他们就让人心里难受。”秋暮看向窗外，那是几个衣衫褴褛孩童，面黄肌瘦的样子比坟墓里扒拉出来的还糟糕，裸露的四肢上布满青绿的斑块，连牙齿都是黄，肮脏的黄水从嘴角不住地淌下。挺他们追赶着三栖车，不停挥手，变异的皮肤也盖不住那稚气，眼里只有一句话：“救救我们”。
　　一刹那的震惊，夏朝眼睛快要长在那群小孩的身上了，她提着口气偷偷斜睨向其余几人。他们只是若无其事站在周瑜。
　　常夜霏推推眼镜：“夏朝，这里是过渡带，现在无法治愈的变异类恶性传染病患者都被隔离在这里，别慌，他们不会袭击我们。”
　　夏朝贴近窗户，孩童们表情中的哀求简直要把她淹没。其中几个生病的孩子还在打手势，拍拍肚子，又指指嘴巴，大概是在诉说自己的饥饿。
　　秋暮拍了拍夏朝的肩膀：“不要理会那些感染者，这种2型变异病毒通过呼吸道和皮肤都可以传播，染上了什么神医仙药都救不了你，万万不能接触他们。”
　　夏朝点点头。
　　“如果我想到车外看看……有办法吗？”夏朝问。
　　秋暮愣了一下，说道：“车上有防护口罩，戴上后可以去车外，但不能和他们产生肢体接触。”
　　“给我用一下行吗？”夏朝请求道。
　　“行吧，”秋暮取出一个防护口罩，准备递给夏朝。
　　“谢谢你。”夏朝伸手去接。
　　秋暮的手却突然缩回，表情也异常严肃：“话说回来，你要干什么呢？”
　　“他们在找我们要食物，我们车上肯定有吃的东西，上车的时候我在那个矮柜子里看到了，对吧？我分一口干粮给他们不算过分吧？”
　　“你知不知道我们的食物有多宝贵，我们还要在这车上待好些日子，刚好够我车上七个人的份，多一点都没有。”
　　“那些东西里面是不是有我的份？我把我那份给他们，我保证一点不占你们的。”
　　“那些食物是保证七个正常人在一路颠簸的情况下刚好活下来的量，你动一根稻草都不成！”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可以三天不吃不喝。”夏朝迅速夺过秋暮手中的口罩，扭头向食品柜跑去，一股巨大的拉力阻止了她。
　　秋暮死死抓住她的胳膊：“鬼才会信你三天不吃不喝。”
　　“我讲的是真的！我自己的生死我自己不在意吗！”夏朝尝试挣脱秋暮的手，她练了几年的武，天赋从来让人叫好，然而秋暮的力量让她意识到什么叫人外有人。
　　“我不管你有什么超能力，今天我坚决不允许你帮助他们一点。”秋暮平静的吐出一句话来。夏朝抬眼望着这个男孩，早晨初见面时，纵然不愿夸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美少年，而此时，他就是个变态。
　　“你有病吗？”夏朝用尽浑身解数甩开秋暮。秋暮与夏朝对视，看到她眼白里全是血丝，蛛网似的衬着金色虹膜，挺瘆人的，也被吓了一跳。
　　薇诺三步并两步冲到夏朝前面挡住她：“坦白吧，我们几个人都是六七岁见到余先生的，我们训练的第一项就是经过过渡带，不向感染者提供任何帮助。”
　　“可这样的意义何在呢？是让人变得越来越像畜牲吗？”夏朝狠厉地质问道。
　　“够了！”一把匕首顶到夏朝脖子前，夏朝战战兢兢地看过去，安戈愤怒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那年回家，我妹妹就感染了2型变异病毒。趁她还是早期，我戴着口罩，用这个了解了她。”安戈的眼神落在了匕首的刀刃上，“我是畜牲吗？我明白，让我妹妹一个人活着，我们部落就有一百个人痛苦！而我的妹妹，与其让她被病痛折磨，死难道不是解脱吗？”
　　“师妹，还不懂吗？这就是余先生让我们训练你的第一项本领：冷漠。”秋暮语气略略温和了一些，“我觉得冷漠也不是坏事吧，我们现在是特殊时期，物资匮乏，过渡带之外还有无数没有感染的人更加需要温饱。你今天在感染者身上浪费一两食物，下次就是二两，无数次的怜悯后，你自己就不知道取舍了。”
　　夏朝感觉到颈部轻轻刺痛，有个冰冷的东西落在上面。她用手指一抹，是个很浅的划痕，微微渗血。
　　秋暮气愤地把安戈推开：“你也不要太过分！”
　　“教育从小就要与鲜血并存，这样才能记住教训，我父母都是这么教我的。”安戈在衣领上擦了一下刀口，红色的血迹无力地躺在白色布料上，夏朝这才发现，他的衣领上还有许多道血印。
　　夏朝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们以为我想行善积德？我可从来不会在陌生人身上浪费感情。我只是烦透了他们那个死样子。”
　　秋暮瞬间感觉不认识这个女孩了，他嘴巴刚刚张开，就是发不出声音。安戈只是很淡然：“好，那夏朝你下次也不要犯今天的错误。”
　　岑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睡眼惺忪地说：“我……我们……什么时候到……到目的……地……”
　　“还有两三天。”岑华把匕首收进刀鞘，其他几人也各司其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三栖车在过渡带主干大道上行驶，它留下的车辙印两侧，就是“变异村”的风风雨雨：始端，染病的孩子踉踉跄跄地跑在黄土路上，乞求施舍；中间，病亡着的尸骸倒在路边，野狗啃食，又增加了几具瘟犬的遗体；末端，染病的母亲与健康的孩子隔着透明结界相望，母子眼泪决堤。
　　麝星文明繁衍了那么久，可是如同再强壮的人也会生病一样，再美丽的文明也有摇摇欲坠的时刻。科技与法术让麝星光芒万丈，战争与变异病毒，以及突如其来的未知危机又让它变得疯狂。车上的六个孩子就像走夜路的人，可能马上天就亮了，也可能会迎来极夜……都说走路要一步一个脚印，但脚印要怎么踩，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