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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城 ...

  •   幸福感这种东西,会沉在悲哀的河底,隐隐发光,仿佛砂金一般。
      ——太宰治 《斜阳》
      当你只看到一丝倾斜的光线,真的很难分辨,它是来自朝阳,还是暮光。
      居民楼的大门打开了,但开门的人并不是楼里的住户。室内已经覆盖了朦朦胧胧的光晕,这根本不会掩盖门缝中劈头而下的一道曙光。光与光之间,也要分三六九等。
      秋暮透把顺着门边一点一点把缝隙推大,看到原本横亘在女孩面部中央的光线亦向外扩展,秋暮渐渐看清了她的五官。他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中年人。
      余迅点头。
      女孩。十几岁。金色眼睛。异常的麻木。和他想的一样。
      夏朝和大多数人一样,对陌生人不会产生感情。不过她能感觉到,进来的两个人有些不一样。因为他们眼中有一种东西,是茫城的原住民不可能拥有的。
      秋暮搓搓手,将手指扣紧,然后走到女孩面前:
      “夏朝,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
      夏朝一言不发,根据她的经验,如果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还没等她自我介绍就喊出她的名字,通常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人身边一堆碎嘴子,消息灵通;第二,这人是个偷窥狂。
      那么,这种人的目的大致也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人是搞诈骗的;第二,这人闲着没事干到处套近乎。
      秋暮不住地再三回头看余迅。
      余迅沉稳得像块磐石。
      “呃……”秋暮对坐在角落里的女孩俯下身,同时声音不住颤抖了两下。
      “你在做什么?”中年人像是在批评,“茫城又不是狼窝。”
      ”我不怕茫城……这个……那个……”秋暮不知不觉中把手背挠出几道鲜红的血印,他的手白皙纤长,在光晕组成的薄纱中,竟像纺纱女工手上划出了血。
      夏朝呆滞地观看这出无头戏,并不盼望接下来有什么起承转合。
      秋暮深吸一口气,之后讲话不再结巴了。
      “首先,我们不是来骗东西的,也不是闲着没事干的。”
      “你……”
      夏朝好奇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想法的。
      “我……”秋暮再次转头看向中年人。这不知是第几次了。
      “请不要浪费时间。”中年人说。
      “夏朝,呃,幸会啊。”秋暮向夏朝伸出手,期待她握上。
      对方直接把头别过去了。
      秋暮咽下一口唾沫,“你好,摇光星脉的继承人,破军星,幸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建议你去拜访一下9号楼的陈老太,她老人家最喜欢看跳大神了。”
      夏朝这番回答令秋暮的脑袋又不听使唤地朝后偏了。
      中年人面露不悦。“和她握手。”余迅向秋暮打手势。
      “人家不愿意……”秋暮暗想,但还是再度把手伸向夏朝。
      “请,请把手给我。”
      敌意成了夏朝黯然已久的眼睛中唯一的神色。
      “那……你把手这样放在膝盖上,我碰你一下,就一小会,好不好。”秋暮几乎是哀求了。
      她右手本来就是撂在膝的,整个人一动不动,不明白男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秋暮用手指接触女孩骨感的手背,眼眸缓缓往上抬,和女孩的眼睛对在一起。夏朝莫名感受到一种安心,这种突然放下戒备的感觉太奇怪了,以至于她都没有愤然推开男孩。
      “夏朝,你好。我是天璇星脉的继承人,巨门星,我叫秋暮,我们差不多大,你可以相信我。”他立刻抓住夏朝的手,“我是来带你走的,去复活北斗令。”
      “我不懂这些,谢谢。”
      “夏朝,你不用刻意装傻。你喜欢北斗七星,至于它们的名字,你都是熟记在心的。”
      夏朝很惊讶,但还是觉得男孩的言行比较古怪。其实她并不在意脑海和中年人的突如其来,以及话语中哄小孩子似的“北斗令”,她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放心,我们会经过一片大海。”秋暮的样子不能再温和了。
      夏朝的双眼睁大了一圈:“你怎么知道……”很快她又严肃起来,“你们偷听了吧。”
      “看着我,我告诉你,没有。”秋暮说。
      夏朝心里咯噔一下。这又是一阵异样的感觉。虽然不少人希望她相信他们的时候,都贵要求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但从小到大,只有秋暮用这种方法对她奏效。
      也就是说,她至少这个时候是完全信任秋暮的。
      这就挺特别,夏朝甚至觉得,即使面前这个少年告诉她一个吹牛大王编造出来的故事,她都非信不可。
      “来,起来。”秋暮牵着她的手,夏朝一手抱着骨灰盒,一手握着秋暮的手,顺势起身。
      “这位是余迅,我们的师傅。”秋暮把手移到夏朝肩上,轻推一把,让她刚好和中年人面对面。余迅现在的表情和蔼多了。他身材高大挺拔,像曾经的光决。身上穿的是一袭军装。
      夏朝仰头去看余迅的脸。他约莫四十五六年纪,看上去平易近人,然而不安又一次涌上下线的心头。她能相信秋暮,居然不能相信余迅——至少这个时候是完全不信任余迅的。
      “相信余先生。”秋暮又握了一下夏朝的手。
      “孩子,相当英雄吗?”
      余迅问道。他注意到夏朝额角的伤口。
      “这都发炎了。”余迅从腰包里拿出一块带着药味的手帕想去揩她的伤痕。
      夏朝缩头躲过,好像手帕上托着块烙铁。
      余迅露出一副昨日早晨她出门时光决那种惆怅的表情。
      “英雄是什么?有地方住吗?”
      听见夏朝的发问,秋暮愣了一下。余迅只是苦笑:“有地方住。我们要去城外,你会认识很多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
      “可是外面已经被毁了。”
      “毁灭,创造,都是共生的。麝星的战争已经停滞了。孩子,我们真的有很多事要做。”
      余迅预备夏朝再问他些什么,但她点点头:“那好吧。”

      夏朝不知隔了多少年,再一次动了出城的念头。这又是件怪事:茫城本身有一种魔力,人住进去几天,就会对城外的一切了无兴致,和对外界的漠不关心同时滋生的还有对使用新事物的抵触,所有市民都排斥穿戴未穿戴过的衣物,夏朝身上有荧光绿镶边的短袖衫,被当作猎奇的物品。从来没有在茫城居住两天以上的人想出城,一出城就像要了命!据说从前有两个茫城土生土长的人被强迫带到了城外,最终一个因为抑郁过度暴病身亡,一个精神失常撞柱而死。
      “问一下你的信息,这是我们必须的,”余迅启动了腕上的分析器,“你多大?要周岁。”
      “十六。”
      “生日?”
      “三月三。”
      “公历么?”
      “嗯。”
      余迅若有所思。“昨天刚过的生日啊。”他的目光落在骨灰盒上:“这,你父亲吧?”
      “养父。”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
      人死不如一只鸡,一伸腿就完事。断气没多久就进了火炉子,真是干净利落。
      “收拾一下东西,去南城墙。”余迅招呼秋暮走了,夏朝从秋暮的背影中看出了瑟缩。

      秋暮握紧了掌心滚烫的咒印。
      她能相信他多久?

      夏朝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心想自己迟早是要回来的,不宜带太多东西。问题是,自己的这点家当撂在这里,十天半个月不回来,肯定会被清理掉。最好的办法就是带走一些贵重的东西,其实从物质价值上来说,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从情绪价值上来说,藏起来的北斗七星油画算一个,她扫视一周,最后撬开了封锁了几年的木盒,霉味扑面而来,众多旧物件在尘埃中翘首等候光明,它们都比人强,人类在黑夜中,即使繁荣富贵,仍然有千万人死在黎明到来前的一秒钟。
      她拨开杂物,取出那个穿着公主裙的发条娃娃,它在十年前一定很漂亮,现在却光彩不再,衣裙残破,妆容模糊。夏朝转动发条,玩偶伴着咯吱声抽搐着四肢,发出怪异的嗡嗡响——这还是记忆中那个可以唱儿歌,一度被女孩视为珍宝的玩具吗?
      某个棉花糖一样香甜的午后,六岁的夏朝举着母亲送的生日礼物跑到花园里,“看!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一群刚刚还在打泥巴仗的小男孩和收集鹅卵石的小女孩蜂拥而上,眼神无不羡慕。夏朝六岁的心灵在同龄人的崇拜中难以自拔。
      “这是音乐娃娃!会唱歌的呢!”她拧开发条,玩偶有韵律地摆动身体:
      “下雨了,打雷了
      小河里的水涨了
      小船小船摇啊摇
      走近瞧一瞧
      ……”
      “咦?怎么不唱了!”孩子们窃窃私语。
      “是发条没有拧到位!”夏朝再次用力把发条拧了好几圈。
      “……
      走近瞧一瞧
      可是我阿哥么
      ……”
      “怎么又不唱了!真是没意思!”有几个孩子失望地离开了。
      “一定……一定又是发条没有拧到位!”
      但后来,夏朝发现,无论发条拧多少圈,娃娃都不会把这首麝星儿童耳熟能详的《小船谣》唱完。
      那一天的最后,孩子们扫兴地散去,夏朝抱着洋娃娃也准备离开,邻居家的妞妞拉住她:“可以接我玩一会吗?”
      妞妞有五个兄弟姐妹,他们家境十分寒酸,没有玩具。
      “不可以。”夏朝甩开妞妞走了。
      “小夏,我求求你了好不好,我妹妹生病了,整夜整夜地闹,”妞妞不依不饶地央求着,黏糊糊的小手扣住夏朝的胳膊,“你借她玩一下,她也许就没那么疼了。”
      夏朝压根没有听见妞妞说话,妞妞蜡黄并且油脏了的脸蛋太醒目了,夏朝腻烦地推开了妞妞。
      看着夏朝穿过深深浅浅的草丛,妞妞羞耻地红了脸,眼泪汩汩流下,赌气喊到:
      “我讨厌你!你一点都不好!”
      “你是一个小气鬼!有公主病!”
      “我以后有了玩具,也不会让你玩的!”
      夏朝站定,瞥了妞妞一眼:“你不会有玩具的。”
      妞妞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恨你!我真希望你变成穷光蛋,没有好看的衣服,也不能梳漂亮的头发,最好让你妈妈把你的头发剪掉,让你永远都不能扎辫子!”
      妞妞讨厌了夏朝,夏朝也讨厌了妞妞,因为在她们六岁的世界观里,女孩子不梳漂亮的辫子简直与酷刑无异,诅咒小朋友没有玩具比诅咒他们无家可归还恶毒。
      …………
      恍惚间,尘封多年的杂物箱再次映入眼帘。
      夏朝确实活成了妞妞所说的样子,音乐娃娃永远都唱不出的后半首歌,伴着妞妞的哭声,连同夏朝失去的一切,亲人,恩人,家庭,童年……一并揉碎,被铁蹄恣意践踏。
      夏朝最终也没有带上那个破碎的娃娃,她把它封存在木箱中。
      她还是会想象,在将来某一天,她回到这里,小镇上的一切都变好了,音乐娃娃还在这里,她修好它,然后再把它带出去,找一个房子,住一辈子。不过,在当下,她还是希望把这些东西永远忘掉,忘得干干净净。

      “是她吗?”秋暮在南城墙张望。
      夏朝穿着松垮的外套,将油画叠在内侧的口袋里,捧着那个骨灰盒来了。
      “真的只带这个吗?”余迅问。
      夏朝点头。
      “出发。”
      夏朝提着一口气看秋暮打开圆阵,这是茫城所禁止的咒术,光与影之间,他们来到了城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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