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旧事》谢缘君

13、鬼谣

　　事情了结后，朱鹤闻把胡尚余送到了南边去。多年与邪祟共存，他的身体已经很坏了，必须安养。他走时，带走了绿橘和老祖母，就这样顺着万里江南下，去了烟柳繁华之地。
　　他没有理会胡尚武，当然，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了。
　　胡尚武革职之后，庆亭胡氏旁支的亲戚们一拥而上，都抢着从他手上分权。如今他焦头烂额，自然无暇他顾。
　　那日，朱鹤闻交代了许多他们这些年探查到的痕迹，但一切进展都停滞在了下度尘宫这一步。江烟门一行的发现很有意义，他已经写信给专精阵法的岳衡山钟长静，让他根据默记下来的阵法，检查一遍问题出在哪。
　　等待回信的时日里，慕微云难得清闲，每日都递牌子到东宫陪慕如清。慕如清十六岁生了长子，夭折之后，现在膝下的幼子刚一岁，名唤思辰，也是东宫最大的皇孙。小孩子刚会说些简单的词语，慕微云花很长时间不厌其烦地教他叫姨妈，她抱着思辰坐在紫藤花下教了一个下午，连鹦鹉都学会了，送她走时，一个劲跟在后面叫姨妈。
　　宫中正逢榴花节，这是个从大齐高祖时流传下来的节日，主要是宫妃、命妇庆贺，意在求子，让子孙如同石榴般多子多福。这一日，所有后妃的家人做风筝送入宫中，后妃们在芙蓉湖畔放飞风筝，剪断系线，以求灾祸全消。她们还要簪榴花样式的首饰，到花下去挂吉语签。为了给自家女儿撑场面，许多富贵人家用金箔贴风筝，极尽华丽样式地给女儿打造首饰，因此如今的榴花节已经成为后妃们比拼娘家的场合。
　　慕如清十年没有家人给她送东西，之前都是慕玄致的旧部们给她送风筝和首饰，但那些老将军大多远在边疆，即使是许仲义，家里也并不富裕，因此她早就学会看淡这些节日，只把它当作一个和父亲故友们交往的机会。
　　然而今年榴花节一早，长平侯府就送来了一只巨大的风筝。它的骨架比京城的样式更细密轻巧，能飞很高还不摇晃，用油彩厚厚地画了漂亮的燕子，虽然没有那么工巧细致，却胜在大方干净，用料扎实。底下还拴着五只小燕子，全是金纸折成的，连成一溜，像是一只大燕子领着五只雏鸟挨个飞舞，在日光下灿烂夺目。首饰也是慕如清最喜欢的玉饰，红色的玉髓天然地做了花瓣，一朵温润的榴花在她发间宛然绽放。慕尘和慕微云亲自送东西来的，慕如清一问才知道，两人昨晚扎风筝弄了一晚上。
　　榴花节一过，慕微云便要启程了。皇帝果真派了她作为使节之一前往东海五方山。
　　五方山从春天开始封山，外人联系不上，里面的人也没再出来。苏一念大掌门写信诘问过几次都没有回音。一个月前，临波郡开始盛传，五方山内部出了冤杀大案，现在早就被妖魔控制。此行便是借着为皇家祈福、修缮度尘宫的名义，前去一探究竟。
　　听闻这旨意，慕如清连忙给琅琊公主容姝媛写了封信，请她照拂，慕尘则去了一趟许仲义府上，请他在行程中多多照顾慕微云——许仲义正是这次的钦差大臣。

　　出发前夜，慕微云睡了个好觉，早上被慕尘送到城外。众人在出都第一个驿站集合，打点了行装，踏上漫漫东去之路。
　　慕微云才见到那个皇帝指派的年轻翰林，名唤宋宣，字克念，才被金陵令举荐到翰林院，现任侍奉笔墨的闲职。那年轻人与慕尘同岁，一身麻布行装，头上插着支笔，背了几卷书，来得最早，坐在屋檐下借着客栈的光读书。
　　同行的还有白雪儿，她一直恳求朱鹤闻带上她，细问之后才知道，原来白雪儿已经一年多没有收到姐姐的家信了，一定要亲眼去看看情况。这姑娘很能干，年纪虽小，却从不怯场，和许仲义、宋宣这些朝中官员也能谈笑自若，朱鹤闻倒是对她刮目相看。
　　太子的亲妹妹、玄青首徒、琅琊公主容姝媛来得最晚，她进屋时利落的动作掀起一阵风。她有着容氏皇室一脉相承的下垂眼，眉毛平直如剑，眼窝深邃，看人时总有一种穿透感。扫视完一圈同行人员之后，她的目光落在慕微云身上片刻，肃然一礼：“朱颜剑主，久违了。”
　　初代三剑主是至交好友，所以剑主的古礼是要互相称熟识，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要呼为“久违”。楚清微已死，她的女儿自然是下一任玉壶剑主。慕微云敛袖道：“久别重逢，不胜欣喜。”
　　这一行人说是钦差，实际上是许仲义带着几个年轻人。公主容姝媛因为常年替师父出面做事，老成持重一些，能和许仲义聊天；宋宣带了地图，一到休息的地方就开始考察当地风物；慕微云和朱鹤闻则会往前跑一点，勘察山川地势，算一算当地灵脉的走向。至于白雪儿，她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顾着所有人。
　　到东海时苦夏已过，最后一场带走暑气的大雨在黄昏降临，雨中行来五方山的使者，前来做明日渡海的接引。众人吃过晚宴，各自回客栈休息时，宋宣敲开了慕微云的门。慕微云正在和朱鹤闻核对五方山的布阵和周边灵脉的形态，闻声赶紧把他往里面塞了塞，打开半边门。
　　那翰林学士平时和慕微云说话比较少，他大多在地里跑着考察，基本不搭理其他人。慕微云还很好奇他半夜来做什么，宋宣就直接问道：“慕小姐，在你这里说话，能保证别人听不见吗？”
　　“我丢了个隔音符。”朱鹤闻施施然起身，“大人请放心。”
　　宋宣摆了摆手，面带焦灼，“我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告诉二位——你们可听过，如今流传在东海沿岸的一首童谣？”

　　“揭树皮，揭草皮，揭了纸皮揭人皮。长明灯，灯长明，烧了海水烧被衾……”慕微云反复默念着这首童谣，咀嚼着其中意味。这森冷的歌谣绝对不该是孩子们编出来的，肯定有人在这首歌里隐藏了什么信息，想要隐晦地告诉外人。
　　“能查到来源吗？”朱鹤闻问道。
　　宋宣点点头，掏出另一个本子，哗啦啦翻到很后面，指着其中一个地名说：“这个村子，全宗族花了十年，终于在五方山供了一盏大灯。上个月朔日，他们带着族中男童上度尘宫祭拜，回来之后，这首歌谣就从村里传出去了。”
　　“厉害，这都能找到。”慕微云不吝夸赞，给宋宣倒了杯茶，“大人的意思是，五方山如今危险？”
　　“东海沿岸最近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异变，我想这首歌谣指的可能是五方山上的某起惨案。”宋宣对玄门的阵法不甚了解，但他说，“临行前，陛下告诉我，此去凶险，他之所以挑了五方山开刀，就是因为五方山的掌门，只是胡家的女婿，年纪不大。还有一个原因，三个月前，是五方山莫名其妙地封山了。外面联系不上，我们正有理由介入。”
　　“这事我知道，师父还发信叫他们上报原因，但是迟迟没有回信。”朱鹤闻道，“师姐这次来，也是代表师父来诘问他们。”
　　“封山……”慕微云沉思道，“一般什么情况会封山？”
　　朱鹤闻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家门不肖，有人叛变；第二，妖鬼生祸，不愿丑闻泄露。”
　　“我认为是后者。”慕微云立刻说，“叛变什么的，三个月也该处理好或者彻底失控了。”
　　宋宣也点头认可：“三个月还处理不好的邪祟，可见凶险。”
　　“……这些人呐。”慕微云气笑了，“怪不得那两家人完全不动作，原来是挑中了一个坏果子，当然抓不到虫。”
　　“比起这个，我此来更想提醒二位，无论你们在谋划什么，千万小心。”宋宣肃然道，“我相信朱颜剑主的人品和实力，然而此去孤悬海上，一切尚未可知，请务必谨慎。”

　　送走宋宣和朱鹤闻后，慕微云觉得格外困倦，简单洗漱之后便睡了。不知为何，她觉得身下的床板特别柔软，在梦和醒的边缘，甚至感觉那是一只活物，正轻柔地在她脊背上起伏。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她已经超脱了人的视角，像是流水一般漫过东海绵延的边境。有时她也潜藏在某处屋舍很久，脚上燃烧着熊熊烈火，头却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她——或者说她们——像是海君的触角般渗入、阅读着这片土地，耳边如丝线般串着快速滚动的言语。她听不清这些话，但是能感受到莫名的情绪。奇怪的是，那竟是一种优雅的倦懒，仿佛西王母靠在海蚌上历数刚剥出来的珍珠。
　　梦境的最后，她走到一面镜子前，万籁俱寂，她看见一个少女在喟叹，那姑娘很小声地说：“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慕微云张了张嘴，问道：“你是谁？”
　　少女的声音说：“我是你呀。”
　　她惊悚地发现，那果然是她自己的的声音。然而镜子中的女孩，看着她笑着，瞳孔中的黑色开始慢慢扩散，染黑了眼白，染黑了面孔，流向镜子外——

作者有话说

　　欢迎来到五方山！前方非常刺激请坐稳扶好——[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