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1.
北京盛夏的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的屋顶掀翻。解何杨拖着半人高的运动包,站在乒乓球馆那扇厚重的蓝色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沾湿了鬓角几缕不服帖的碎发。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塑胶地板气味、汗水的咸腥,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竞技场气息。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即将踏入梦想中的殿堂,而是因为一种深植于骨的警觉——这里是他的王国。她的亲生父亲,中国乒乓球男队主教练,杨正。
她低头,再次确认手机上的通知短信:【解何杨队员,请于上午9:30至国家队综合训练馆一楼女队办公室报到。】很好。手机屏幕上方的日期清晰显示着,杨正此刻正带领男队在德国参加一项重要的公开赛。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瞬。“解”这个姓氏,是她最坚固的盔甲,隔开了那个显赫却冰冷的“杨”字。她不需要他的光环,她要证明,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能走到底!
“何杨?是解何杨吗?”一个爽利的女声响起。何杨抬头,看见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留着利落短发的女教练正站在门口对她招手,胸前挂着“女队教练 - 李敏”的工牌。
“李指导好!我是解何杨!”何杨立刻挺直脊背,脸上绽开一个招牌式的、阳光灿烂的笑容,将眼底深处那丝复杂的情绪完美掩盖。她快步上前,声音清脆响亮。
“欢迎加入国家队!”李敏笑着拍拍她的肩,眼神带着欣赏,“全国青年赛冠军,左手横拍快攻结合弧圈,打法很有特点,拼劲也足。我看过你的比赛录像,不错!”
“谢谢李指导!我会努力的!”何杨用力点头,笑容更盛,仿佛全身都洋溢着初生牛犊的冲劲。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攥着的背带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这笑容,是她从小练就的保护色,从东北姥姥家的院子,到国外冰冷的寄宿学校,再到体校冰冷的宿舍,最后,变成了对抗那个遥远父亲“不看好”的盾牌。
2.
办完简单的报到手续,领了崭新的队服和门禁卡,李敏亲自带她去训练馆熟悉环境。推开训练馆内场的门,震耳欲聋的击球声、球鞋摩擦地板的锐响、队员们短促有力的呼喝声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形成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交响。
十几张墨绿色的球台整齐排列,穿着红蓝两色队服的队员们正在捉对厮杀。银白色的小球化作一道道疾速飞掠的光影,在球网上方来回穿梭,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空气仿佛都在高速旋转的球体带动下变得灼热。
何杨的眼睛瞬间亮了,一种深切的归属感涌上心头。这声音,这节奏,这墨绿色的球台……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东北小城,夏日黄昏。老旧小区的石砌球台旁,姥爷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乐呵呵地陪才比球台高一点的小丫头打球。银球飞来飞去,旁边是姥姥摇着蒲扇的笑骂:“老何头,别把孩子累着!” 空气里是饭菜香和蝉鸣。那是她关于“家”最温暖的底色,也是乒乓球最初的、纯粹的快乐。
画面陡然切换。冰冷潮湿的国外城市,陌生的房间,母亲带着歉意的脸和继父客套的笑容,同母异父的弟妹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昂贵的私立学校里,异样的目光,课桌抽屉里恶毒的涂鸦纸条,放学路上尾随的阴影和令人作呕的调笑……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小小的她。乒乓球?那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她必须用全A的成绩单和母亲安排的各种“特长”课程,来证明自己“值得”留在这个格格不入的地方。
姥姥病重的消息传来,然后是葬礼。世界彻底灰暗。九岁的她,在巨大的悲痛和对“家”的绝望渴求中,一个大胆又孤注一掷的念头疯狂滋生。她利用了母亲和继父签证处理的疏忽,精心“设计”了一次“意外”——她“走丢”了,然后出现在中国驻外使领馆,用带着浓重东北口音、却异常清晰的中文坚定地说:“我要回中国,找我爸爸杨正。” 她记得那个名字,那个每月准时汇来生活费、却只在模糊照片里见过的男人。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浮木终究是冷的。被紧急送回国的她,面对的是一脸震惊、疲惫又无比忙碌的杨正。国家队正面临大赛,他分身乏术。短暂的、充满尴尬和生疏的相处后,她被送进了管理严格的体校寄宿。父亲每月的生活费更丰厚了,偶尔的电话里是公式化的询问“成绩怎么样?”“听教练话”。体校的生活艰苦而单调,但至少,她能重新摸到球拍了。冰冷的球台成了她唯一的伙伴和发泄出口。在这里,她惊人的天赋和那股从绝望里淬炼出的狠劲,才真正被点燃。
【关键闪回:体校训练馆,深夜。
解何杨(约12岁)还在加练,汗水浸透衣衫,小脸倔强。她刚在省内少年赛拿了名次。
杨正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显然刚结束一个大赛周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他看着女儿一次次凶狠地抽球,那眼神,不是欣慰,而是深深的忧虑和心疼。
“何杨,”他开口,声音沙哑,“别练太晚了。这条路…太苦了。”他走近,想拍拍她的头,却被她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我不怕苦!”女孩的声音带着执拗。
杨正的手僵在半空,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成绩那么好,脑子也灵光,好好读书,将来…轻松点不好吗?爸爸不想看你吃这份苦。”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爸爸…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解何杨心里。轻松?她经历的还不够多吗?她需要的是“轻松”吗?她需要的是证明!证明给他看!证明给所有人看!证明女孩子也能在这条路上走出辉煌!她咬紧嘴唇,没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挥拍,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打出去。杨正看着女儿沉默而倔强的背影,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无力。他站了很久,最终默默放下带来的营养品,转身离开,背影沉重。这就是解何杨理解的“反对”和“不看好”。他所谓的“知道这条路难”,在她听来,不过是“觉得你不行”的另一种说辞。】
“何杨?何杨?”李敏的声音把她从纷乱的回忆中拉回。
“啊?李指导,您说?”何杨猛地回神,脸上重新挂起无懈可击的笑容,心脏却还在为刚才闪过的、尤其是父亲那句“不想看你吃这份苦”而隐隐作痛。那是一种被轻视的痛,是她所有拼劲最原始的燃料。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被这场面震住了?”李敏打趣道,“先去换衣服,熟悉下场地。今天主要是安顿和适应,明天开始正式合练。”
“好的,李指导!”何杨用力点头,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涩和复杂。她迅速走向更衣室,目光扫过那些挥汗如雨的队员,最终锁定在角落里一张暂时空着的7号球台。那张球台,像极了当年姥爷带她打球的那个石台,也像体校里那个见证了她无数个倔强夜晚的伙伴。
3.
换上红白相间的国家队队服,拿出自己用了多年、拍柄缠着防滑吸汗带、边缘磕碰痕迹见证了她从体校一路拼杀历程的球拍。熟悉的手感带着沉甸甸的过往,让她稍稍安定。
她走到7号台,开始做热身拉伸,动作标准而有力。手腕转动时,一丝极其轻微的、常年高强度训练留下的滞涩感提醒着她这一路的不易。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男队训练区,那里空了几个位置,据说主力们都随杨指导在国外比赛。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滑过心头——是庆幸?还是……一丝失落?她立刻掐灭了后者。他不在更好!
一个高抛,左手手腕猛地发力,球拍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摩擦球体底部。
“咻——啪!”
一道带着强烈侧旋的白色弧线精准地砸在对面球台的边角,急速下坠。很好,手感还在。这刁钻的旋转,是她在体校时,为了弥补力量不足,对着发球机千万次练习才磨出来的杀手锏,是她对抗“女孩子力量不行”偏见的武器,更是她向那个远在德国的父亲无声宣战的号角!
4.
热身完毕,何杨开始对墙练习。她打得很快,很拼,每一个回球都带着一股狠劲,仿佛要将那些童年被遗弃的孤独、异国他乡的恐惧、设计回国后的失落、体校训练的艰辛、以及父亲那句“不想看你吃这份苦”的刺痛,都狠狠砸进这堵沉默的墙里。
【“女孩子家家的,打什么乒乓球?能有什么大出息!”】—— 这或许是她年幼时无意听到父亲对别人说的话,被她深深误解并烙印在心,与后来体校的“劝退”结合,成了她心中父亲“轻蔑”的铁证。
【昏暗小巷里,黏腻的呼吸和令人作呕的笑声逼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一个力量失控,球“砰”地一声狠狠砸在墙上,反弹得又高又飘。
何杨猛地闭了下眼,强行压下胃里的翻腾和瞬间涌起的寒意。她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去捡那个滚远的球。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点戏谑、又充满活力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哟,新来的?这墙跟你有仇啊?打得这么狠,杀气腾腾的。女孩子打这么凶的职业球,不多见啊。”
最后那句无心之言,像根刺,精准地扎在了解何杨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她霍然回头,眼神瞬间冷冽如冰。
是陈燃。男队现役主力之一,媒体口中的“天才少年”,也是杨正最器重的弟子之一(这次没随队出国,据说是在调整状态备战另一项赛事)。他穿着男队的红色训练服,笑容耀眼,像个小太阳,带着一种被精心呵护、从未经历过真正风霜的自信和张扬。这种光芒,和他那句轻飘飘的“女孩子打职业球不多见”,此刻在她听来,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无知的偏见,像极了……她父亲的态度!
“墙结实,练练手感。”何杨扬起一个同样灿烂却毫无温度的笑容,语气带着冰碴子,“女孩子怎么了?前辈要指点一下,还是也想劝我‘轻松点’?” “轻松点”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充满了讽刺。
陈燃显然没料到这反应,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化为更浓的兴趣。他走近几步,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她左手持拍的姿势:“呵,脾气还挺冲。指点不敢当,切磋一下?”他指了指何杨身后的7号球台,“光打墙看不出真章。敢不敢?”
5.
何杨刚要应战,另一个男队员小跑过来:“燃哥,张教练叫你呢!在战术分析室那边,让你现在过去看下数据!”
陈燃“啧”了一声,有点扫兴,但还是对何杨扬了扬下巴:“等着!这台子给我留着!很快回来!”语气依旧笃定,带着理所当然的自信,匆匆跑开。
看着他跑向分析室的背影,何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冷得能冻伤人。“谁要给你留着……” 她低声自语。这种被“宣告主权”的感觉,让她极其不适。她靠着自己,从体校一路血拼到这里,不是为了给任何人“让台子”,更不是为了听这些“天之骄子”的“劝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准备继续对墙练习。这一次,她不再有父亲突然出现的恐惧,但那份想要证明的孤勇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她抛起球,动作更加凶狠。砰砰砰!球撞击墙壁的声音如同密集的战鼓!
6.
过了一会儿,陈燃回来了,脸上带着点思考的神情,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活力。他回到7号台边,拿起球拍,目光灼灼地看向依旧在对墙猛抽、气息已经有些不稳的解何杨。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嘿!小插曲,搞定!”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开场,拿起球拍,熟练地颠着球,再次发出挑战:
“来吧,新来的小解师妹!别靠墙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他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球拍指向何杨:“输了可别哭鼻子。还有,从明天开始,这张七号台——归我了。”
“小解师妹” 这个称呼此刻在何杨听来,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距离划分。训练馆明亮的灯光下,高速旋转的小球在墨绿色的球台上空划出凌厉的弧线。她停下对墙的抽击,转过身,胸口微微起伏,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她看着对面那个笑容耀眼、被父亲器重、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的陈燃,一股混杂着强烈战意、被压抑许久的叛逆、以及必须证明自己价值的孤勇猛地冲上头顶!她要赢!赢给这个“天之骄子”看!更要赢给那个远在德国、觉得她“不该吃苦”、“不行”的父亲看!
她抬手抹了一把下巴的汗珠,拿起自己放在台边的水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清水。冰水滑过喉咙,压下翻腾的情绪。左手重新握紧了球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扬起脸,迎着陈燃的目光,嘴角同样扯出一个锋利的、毫不退缩的弧度,声音清晰地砸在球台上:
“好啊!谁哭鼻子还不一定呢!至于台子……”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
“打赢我再说!”
话音未落,银球已带着她积蓄的所有力量、不甘、和燃烧的证明欲,如离弦之箭,朝着对面那个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疾射而出!这一球,带着她所有的过往和倔强,呼啸而去!在这片没有父亲目光注视的球场上,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