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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凡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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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家师游历人间……抱歉。”萧琨说到此处,又道:“我不知万象刀是白玉宫之物,没有及时归还。”
潮生忙澄清道:“并非你想的那般。乐晚霜是白玉宫内最后一名神侍,当年她们在昆仑山实在待得无聊,都去了人间,大家走的时候法宝都随便拿,顶多说一句‘这东西我拿去用了’,长戈也从不阻止。不过,你这修的功法,很神奇呀。”
潮生端详萧琨,十分惊讶:“你修水系的功夫,却用了土系的神兵,借相克之力来激发法力爆破……真了不起!你当真是天才!”
萧琨未料自己从身世到平生所修功法,竟是在一刻钟内被潮生抖了个底朝天,简直无言以对。
潮生充满赞叹,说:“你一定是不世出的天才。”
萧琨汗颜,忙道:“因缘际会而已,殿下实在过誉了。”
潮生又开始翻找书册,问:“后来呢?你是怎么成为大驱魔师的?”
他对萧琨的人生其实不太感兴趣,不过美男当前,随便说点什么,也很有趣,于是潮生假装十分在意。
“后来,大辽的大驱魔师耶律斛安故世,师父便令我接任了这一职责,掌管驱魔司。”萧琨答道,“收妖驱魔,也算为黎民百姓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斛安大人临终前传下了天魔复生的警告,天魔的上一次转世乃是在唐时天宝年间,只不知道……”
这是潮生的所知范围,禁不住要在美男哥哥面前显摆显摆,便朝他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让我来朝你分说。”
萧琨:“请殿下赐教。”
“天魔转生的预言,乃是由第一任大驱魔师所留下,你知道第一任大驱魔师是谁吗?”潮生问。
“我不知道。”萧琨说,“数千年来,故纸早已淹没于时光之中,上古之时甚至没有任何记录。啊,等等,我在玄鸟古卷上读到过一个名字……子履!”
潮生正色道:“对!第一任大驱魔师名叫子履,他击溃了历史上首次出现的天魔。魔气消散,魔种被封印之时,曾言‘千年后,我将归来’,于是开启了轮回的预言。
“实际上‘魔’的涌现,以人间戾气为根基,凡尘中戾气弥散且无法净化,魔种便将获得这些外来的力量,意图再起。所以从某个意义上而言,‘魔’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因为在那个没有人的时代,也不曾有魔。而季汉之时,三国相争,死伤以千万数,官渡、赤壁数场大战,催生了神州死者的不甘与悲痛。
“于是魔种在南中苏醒,只是被驱魔师所压制,未能吞噬神州,未能完成真正的轮回。
“其后的秦晋之争,则是延续五胡入关后因杀戮而生、无处可去的戾气使然,这一次,天魔是真的复生了。”
“你看?”潮生示意萧琨抬头,看白玉宫中的巨树。
“句芒大人,也即这棵树,连接着神州大地的脉络。每当大地戾气充盈时,句芒大人就会开始掉叶子,十年前我来到白玉宫时,它的叶子就有不少变黑了。”
萧琨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说,句芒大人感应到了人间的戾气。”
潮生点头:“自古以来,大驱魔师奉明王与燃灯之力,压制神州魔气净化世间,你有明王真剑与心灯对吧?”
“我……说来惭愧,一件也没有。”萧琨说。
潮生与萧琨面面相觑。
潮生:“这个……”
萧琨显得很郁闷。
“那你怎么驱魔呢?”潮生充满疑惑。
萧琨说:“我自幼从师父处学得血祭刀刃之术,能以此斩杀妖邪,个中原因,我也不清楚。”
萧琨做了个以手抹刃的动作,拔刀朝潮生示意,潮生表情扭曲,说:“一看就好疼。”
“没有办法,”萧琨老实道,“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看家本领。”
潮生检查萧琨修长的手指与漂亮的手掌,突然明白了。
潮生说:“你用的骨磷之光?啊,是了!你有战死尸鬼的血脉,于是能驱使七大真火中的‘幽火’,相当于用死亡的光耀,来破除魔障。”
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萧琨也明白了。
萧琨不安道:“我一直以为在我身上流转的地渊死力,是邪恶的。”
“怎么会呢?”潮生笑道,“生与死是轮回的两极,都是纯粹的本源之力呢。”
潮生迟疑片刻,又安慰道:“不过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先找到这两件法宝,才能去迎战天魔?否则要是碰到什么‘穆’,你的幽火不一定能战胜他。”
萧琨答道:“前些日子,我遇见了另一名持有神剑的驱魔师,那应当就是智慧剑,毕竟能与万象刀抗衡的神兵,应当不多,我尽力与他合作罢。”
“那就好办了,”潮生亲切道,“让我为你找找心灯的下落。”
萧琨对潮生的态度十分感动,在人生最低落的时候,竟有一个人会如此相助。
潮生则根本不关心什么撒鸾、大辽;对他而言,人间之事俱是你来我往,乱糟糟的唱戏,白玉宫孤悬昆仑之巅,掌管不老不死的秘密已有近万年之久,曾经飞升而去、开辟天外神域的西王母,更是在不周山时代就已存在的世界古神。
在白玉宫的注视之下,人间兴衰,王朝覆灭,就像树木落叶、白雪融化一般寻常。
帮萧琨的忙,全因他长得太好看了。
潮生对天魔复生的预言更感兴趣,毕竟它直接关系到白玉宫里的神树。
“殿下是仙人吗?”萧琨问,“我这么说是不是冒犯了?”
潮生答道:“不冒犯。我算半个凡人吧?”
潮生来到书架前的一处,上有“明光名录”,挨个抽出数本,说:“我是西王母离开神州之前,亲手点化的一枚神树果实,我是先天木水之精。但若在花园里生长,我不会获得人身,所以句芒大人在十六年前,将我投于凡间的西夏国内,借凡胎而生,曾经我的凡人身份,也是一名王族。”
萧琨点了点头。潮生说:“六岁那年,我被护园貔貅带回白玉宫,也就是皮长戈,你刚见过他,后来我们就一直住在此处了。他抚养我长大,我空了就读书,其他时间和动物们玩。”
“我知道了。”萧琨点头,答道。
“大夏现在如何了?”潮生说,“我凡间的爹娘还在吗?”
“都在。”萧琨说,“他们一定还活着。”
“嗯,近一点的,陈子昂、李景珑、陈奉、陈玥……”潮生说,“白玉宫的神侍常常下凡间,就是为了带回这些孤卷与回收某些法宝,只是因为红尘太美了,个个都宁愿放弃长生,也不想再回宫。”
萧琨来到潮生身后,稍稍低下头,与他一同检视心灯执掌的名录。
“这是唐时的。”潮生说,“然后是五代与十国,再往后就没有了……我看看,孟蜀。”
“孟昶在位之时。”萧琨伸出手指,指着名录上的一处。
潮生忽然想起了数年前,一名神侍转述之言。
“那位与慧妃相爱的人间皇帝。”潮生喃喃道,“不过心灯最后一次出现,就在成都驱魔司,名唤‘葛亮’的驱魔师身上,你要找心灯,得去成都找。因为心灯持有者故去前,大多能感应到万古光华将在何处再次托生。”
“就像藏地的轮回转世么?”萧琨动容,问道。
“轮回转世是魂魄的往生。”潮生想了想,解释道,“心灯之力不一样,也许他能短暂地‘看见’,心灯将归往何方?不过细究起来也许确实差不多,因为心灯是存在于魂魄中的。”
“我明白了,谢谢您。”萧琨说,“但仍未有‘赢先生’的情报,赢先生提到天魔宫,天魔宫又在何处?”
潮生站在书架前出神,提及成都此地,又想起皮长戈告诉过他的一桩往事——一个名唤“花蕊”的神侍。当年她下界,只为回收落在成都的法宝与典籍,将它们带回白玉宫。却阴错阳差,与蜀主孟昶坠入爱河,其后赵宋伐蜀,蜀灭后花蕊不知去向。
“殿下?”
“没什么。”潮生回神,感慨道,“红尘想必一定很美。”
萧琨不知如何作答,只静静站着,片刻后又说:“人世间,也充满了一眼看不到头的折磨,犹如熔炉般锻打着万物,令人痛苦不堪。”
潮生看了眼萧琨,与他一同离开书阁,回到前殿上来。
其时禹州正坐在台阶上帮皮长戈卷饼,禹州卷一张喂给皮长戈,皮长戈便张口接着吃一张。禹州闻声抬头道:“萧兄弟,得到指点了?”
萧琨来到白玉宫后,焦虑与戾气被无形中化解了,也许因为这里灵气充沛,或因有句芒神子面对面的开导。他抬头望向巨树,只觉人的一生实在太渺小,在永恒面前,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小小浪花,在书阁中更看见,古往今来,立下不世功业的帝王将相,乃至技艺登峰造极的大驱魔师,俱化作了发黄古卷上的一个名字与数句记载。
他的内心生出一股迷茫。
潮生坐在殿中的御座上,问:“那,萧琨哥哥,你这就要走了?”
萧琨说:“仙界虽美,在下却有凡尘重任在身,无法多留。”
说毕,萧琨面向潮生,跪伏于地,说:“感谢殿下开导与相助。”
潮生忙说:“森罗刀也给你,留个纪念。”
萧琨不知该不该接。
“没关系,”潮生说,“待你死后,自然会回来的。”
皮长戈去取来另一把唐刀,郑重交到萧琨手中,说:“不可用它滥杀无辜,想必你们驱魔司早有规训。”
“是!在下谨记,绝不辱没白玉宫之威。”萧琨没想到潮生居然会将此至宝交给自己。
禹州说:“那你就自己下去?我不送你了。”
萧琨点点头,复又想说点什么,潮生始终没有说话。萧琨来到白玉宫正门的牌坊前,望向宫殿内,越过云雾缭绕的宫门,回望巨树。
片刻后,萧琨释放龙腾玦之力,驾驭金龙,飞离昆仑山结界,投向世间。
山巅的暴风雪停了,殿前阶下,一条老龙与一只老貔貅还在闲聊,像极了两个晒太阳的老头子。
“他让我想起年轻的时候,我当大唐驱魔司长史的时日里,”禹州说,“有一名部下,也是这么皱着眉头,背着几千斤重的玩意儿。”
“哦?”皮长戈说,“你们部下是驮着碑的乌龟精么?”
禹州摆摆手,皮长戈却说:“这小哥一看就是个正派人,凡人像他这样的不多了。”
禹州:“在我还是一条鲤鱼的时候,唐时这样的人也算多,一旦受人之托,哪怕付出性命,也要去做。”
“唔。”皮长戈说,“你还没出生那会儿,先秦时,老君出关,庄周在世的那些年头里,‘侠’俱是这般,有仗义执言的,也有千金一诺的。如今世道,越来越少了。不过只要活得足够长,什么都能见到,也不稀奇。”
“唉。”禹州说,“一代不如一代。”
皮长戈望向白玉宫御座,说:“潮生,你吃烙饼么?”
禹州:“哥哥给你卷个?”
“不了,”潮生正在出神,“我吃腻了。”
禹州与皮长戈对视。
“红尘究竟有什么好的?”潮生忽道,“拼着一身伤痕累累,也要在世间受苦。”
白玉宫鼎盛时,足有千余神侍,她们拥有不老不死的生命,人间上千年的时光,不过是弹指一瞬,她们在此地照料植物与动物,每日欢声笑语。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人间沧海桑田,西王母离开之后,一名唤作瑶姬的神侍率先离开了昆仑,就再也没有回来。
瑶姬开了先例后的数百年里,神侍们纷纷效仿,前往红尘之中,没有巨树句芒的神力照拂,她们在踏入神州的一刻,时间就会在她们身上产生影响。
神侍们将经历凡尘间的生老病死,唯一与凡人不同的,就只有在白玉宫中所修习的法术而已。
但她们接二连三,哪怕明知最终会死去,也要前往人间。究竟是什么力量,在呼唤着她们?就像对萧琨一般?
皮长戈问:“你挽留那位小哥了?可千万不能,他肩上的责任实在太大。”
“没有。”潮生带着少许落寞神情,说,“我知道他不会留下。”
潮生提也没提,他知道萧琨有自己的事要去做。
禹州感慨道:“红尘很美,有许多吃的、许多玩的,有美貌的男人,有一起喝酒的伙伴,有一传十里的乐声,有昼夜不灭的灯火,你要去吗,潮生?”
潮生没有说话。
皮长戈停下咀嚼,与禹州对视良久。
“他动了凡心。”皮长戈说。
“我想去找他。”潮生蓦然起身,说,“我要去看看,这群神侍宁愿死也不回来的人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你不是见过了么?”皮长戈说,“六岁那年,我将你带回白玉宫前,你就在人间待过足足六年。”
“我都忘光啦,”潮生说,“六岁的事,哪里还记得?”
禹州暗道糟糕,不敢再说下去,毕竟他不知道白玉宫之主动了凡心要去人间,会引发什么后果。
“就这么决定了。”潮生说,“句芒大人的叶子被魔气所侵蚀,咱们总得做点什么对不对?而且我要去帮那位哥哥!否则他接下来怎么办?到处被欺负,也太可怜了罢!”
“你认真的?”皮长戈张着嘴,吃不下烙饼了。
潮生从御座上起来,快步穿过长廊,禹州与皮长戈追在他身后,只见潮生来到巨树前,将手按在了树上,低声说了几句话。
树叶无风自动,“哗啦啦”地响个不停,潮生笑了起来,望向树冠。
“你看?句芒大人答应了。”潮生说,“长戈,咱俩一起。”
“我都快死了,”皮长戈说,“离开白玉宫就活不了几天,待在句芒大人身边,才能活着,你也不想我陪你游历红尘,走着走着突然死了吧?”
“好吧。”潮生说,“那你得好好活着,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不会像她们那般。”
皮长戈上前,抱了下潮生,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搂在怀里。
禹州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一次前来拜访,竟让白玉宫的主人也跑了。
“等等,潮生,”禹州说,“你具体想去哪儿?”
“成都吧?”潮生说,“我也没想好。”
“你知道成都在哪儿吗?”禹州说,“你知道一两银子兑几钱吗?神州很大,你不会飞,你知道上哪儿买马吗?你知道打尖住店怎么说吗?!你知道见了人怎么打招呼吗?你知道长得越是好看的男人就越……奇怪,我怎么好像在什么时候也说过这话?”
“哎!行了!”潮生说,“别啰唆了,你当真年纪大了,搬来昆仑住罢,再回曜金宫,没过几年就走不动路了。”
“要么我看,还是算啦?”禹州语重心长道。
潮生说:“萧琨应当还没走远,待会儿找找他去,我跟在他身边,不行了就随时让他送我回来,这样可以么?”
“我对不起你,哥哥。”禹州一手放在皮长戈肩上,另一手扶额。
皮长戈叹了声,说:“该来的总要来。潮生,我给你收拾点路上用的东西。”
“但在昆仑山里头,”禹州说,“不老不死,乃是不灭之地,潮生总归会回来,你也别太难过了,哥哥。”
“别说了!”皮长戈郁闷道。
萧琨驾驭金龙,飞出昆仑山,与掠过高空的云团一路南下,龙腾玦的光泽变弱了,这意味着他无法再支撑长时间的飞行,毕竟连日以来,他就没有真正地休息过。
他必须在天黑前找到歇脚点落地,再寻借宿之处,回到有人聚集之地,再改而骑马前往川蜀。
就在他高速飞行之时,远方一道金光,伴随着一声大喊:
“萧琨——!”
萧琨蓦然回头,愣住了。
只见一只金光闪闪的巨大瑞兽,貔貅踏云而来,其后跟着腾云驾雾的青龙禹州。
貔貅身上骑着的,赫然正是昆仑白玉宫之主,李潮生。
萧琨忙按下金龙之头,不敢与其平齐,他朝高处的貔貅行礼,以为有话交代,说道:“是,殿下有何吩咐?”
貔貅却也缓缓降低了高度,潮生从它的背上跳了过来。
“我决定到人间逛逛,”潮生说,“顺便帮你一把,有我在,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萧琨震惊了,仅仅一面之缘,居然愿意帮他到这个地步?
“照顾好潮生。”貔貅张口,声音洪亮,“我的命数已近乎耗尽,不能轻易离开白玉宫。”
那悬浮于空中的青龙说:“潮生,你离开昆仑山的这些日子里,我就住在宫中了。记得吃饭前要洗手,天凉了要加衣服,人间有春夏秋冬,不比在昆仑山……”
“知道了,你俩作伴罢。等我回来!”潮生朝它们挥挥手,转身堂而皇之地抱住了萧琨的腰,说,“咱们走吧!现在去成都?”
萧琨:“………………”
“出发!”潮生被这名美男子带着,即将去红尘历练,实在太期待了!
萧琨:“殿下为什么突发奇想,要来人间?”
潮生充满好奇,眼里俱是笑意,看着云雾层层退开后的广阔人间大地,答道:
“因为我动了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