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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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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下旬,这座城市正是雨季缠绵之时。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结结实实地铺陈在鳞次栉比的复古建筑上。一种黏腻的湿热到处弥漫,阴雨天加上高温,实在不利于出行。
街边濛濛细雨,法桐叶被打得油亮,雨水自叶尖滴落,在积水的柏油路面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酒店门外,徐知礼单手撑着一柄宽大的黑伞,伞骨结实,伞沿正滴落雨珠。
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祝沅手中,同样擎着一把素雅的米白色折叠伞,伞沿低垂,几乎掩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柔美的下颌和紧抿的唇角。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沉默在雨声中蔓延,周遭人生俱寂,只有滴答的雨声,以及车轮碾过湿滑路面发出的“沙沙”声。
不多时,一辆黑色商务车稳稳停泊在几步之外的路沿边。车轮带起细微的水花。
车门自动滑开。见祝沅没有动作,徐知礼微微侧身,伞面自然地倾向祝沅那头,示意她先行。
他一向绅士,祝沅没有推辞,低声道了句“谢谢”,收起自己的折叠伞,微微弯腰,姿态轻盈地钻入车厢。
等祝沅先上了车,徐知礼才收伞,细密的雨丝趁机扑上他挺括的深灰色西装肩头,布料颜色迅速加深了一小片,晕开一片潮湿的印迹,带着微凉的潮气。
祝沅在车内坐定,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旁落座的人,恰好捕捉到那肩头加深的颜色。
她心头一滞,想说点什么,一句“小心着凉”或是“擦一擦吧”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还是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界限感压了回去。
车厢内弥漫着皮革清洁剂和一丝极淡的雪松香氛混合的味道。这让祝沅的心情有些许舒缓……
司机是个寡言的中年男人,来自内地,但在法工作多年,他透过后视镜看到徐知礼肩头的湿痕,关切询问:“徐先生,用不用换件外套?”
徐知礼自己不甚在意,淡然回应:“不用。”
司机发动车子,车轮碾过积水的街道,将朦胧雨景和酒店繁华尽数甩在身后。
窗外光景飞逝,雨水将街景晕染模糊。
徐知礼在用平板电脑调阅资料,认真时他侧脸线条被昏暗的光线下衬托的格外冷峻。
祝沅贴心的没再出言打扰,两人之间,只余下空调低微的送风声、雨落声以及行车的细碎声响。
很快,他们抵达会场。峰会会场设在巴黎大皇宫,一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内。
最为标志性的是其巨大的玻璃和钢铁穹顶,青铜色调,与玻璃结合,形成宏伟的光影效果。
整个空间里灯火通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繁复的几何灯饰。
会场内人头攒动,来自世界各地的科技精英,商界巨鳄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
徐知礼站在主会场的玻璃幕墙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手中的平板电脑,时而抬头观望。
直到某一刻,那抹熟悉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走向角落的饮品区,他敲击的指尖才蓦然停下,视线重新落回屏幕上,仿佛刚才的观望只是不经意的瞬间。
空气中飘来淡淡茉莉花香与咖啡的醇厚,年轻女士适时靠近,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咖啡杯,杯口热气氤氲。
标准的伦敦腔起口:“Hi! Sir.This is specially for you.(嗨!先生,特意带给您的)”
看着有些甜腻的杯口,徐知礼微微皱眉,拒绝道:“No thank you.(谢谢,不用了。)”
祝沅回来时,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正好看到徐知礼正在和一位优雅的年轻女士交谈,她止步徘徊,想着不要去打扰比较好。
可没过多久,却被他递来的目光逼得不得不煞风景地走过去为他解围。
“徐总,您要的咖啡。”
徐知礼随手接过来,浅尝了一口,咖啡不加糖,是他的喜好。
倒不是不喜欢甜食,只不过醇苦更能叫人清醒。
徐知礼收回目光,点头:“谢谢。”不知道是在谢她的咖啡,还是谢她来帮忙解围。
年轻女士尴尬微笑,识趣的走开了。
此刻,徐知礼已经褪下繁琐的西装外套,只穿了浅色衬衣,衬得他本就挺拔的身材更加修长。
祝沅看他认真工作的样子,竟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她猛地回忆起,在某个熟悉的场合,第一次听到那个低沉平稳的声音,从容不迫地掌控着全场。那时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虽然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却能记得他独特的声音。
“好久不见,徐生!”一个带着浓重法语腔、发音却努力模仿港语的洪亮声音,带着笑意,突兀地从祝沅身后响起,瞬间斩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金发碧眼,身材瘦高的法国男人正张开双臂朝他们这处走来。
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正含着笑意。
“卡米尔!”
徐知礼起身,两人十分熟络地行了法式贴面礼,而后开始用祝沅并不能听懂的法语交谈。
但从他们的动作神态猜测,他们的关系相当不错,至少是很好的朋友。
在祝沅随手放下咖啡杯时,卡米尔终于注意到了她。
他用发音更加蹩脚、但努力字正腔圆的中文问道:“徐生,难道不向我介绍下这位美丽的小姐?”
徐知礼的笑意未减,他转向祝沅,语气温和地介绍:“你可以叫他卡米尔,是我以前在这里认识的朋友,对中文很感兴趣,不过只能算是半个中国通……”
卡米尔开玩笑,佯装生气讲:“徐生,你不要以为我听不懂你在讲我的坏话。”
徐知礼笑了下,用法语告诉他:“Elle s’appelle Zhu Yuan, c’est ma lune brillante.”(她叫祝沅,是我的皎月。)
祝沅大概知道,徐知礼这是在向卡米尔介绍自己,她只是不知道,徐知礼是怎么向他介绍的自己,而且卡米尔听后眼睛都亮了起来。
卡米尔用她听不懂的法语夸赞她:“Oh là là, ton jugement est impeccable, mon vieux! Cette jeune femme rayonne vraiment comme un clair de lune, pure et lumineuse!”(哇哦!老朋友,你的眼光真是无可挑剔!这位年轻女士真的如同月光般闪耀,纯净而明亮!)
祝沅被卡米尔过于直接和热烈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微微偏了偏头,带着一丝疑惑和赧然望向徐知礼。
徐知礼接收到她的目光,毫无愧色,嘴角甚至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微微倾身,靠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解释:“他是在用法语夸你漂亮……非常漂亮。”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祝沅不自觉的红了脸。
虽然听不懂,但是祝沅想自己该道谢,于是主动讲:“谢谢卡米尔先生的夸赞。”
不多时,卡米尔被其他朋友叫走了,想到刚刚,祝沅问徐知礼:“你对卡米尔说了什么?”
徐知礼重新拿起平板,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目光落在上面,侧脸线条平静无波,语气更是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简单的介绍。我说你是我的下属,这次一起来参会。”他甚至没有抬眼。
祝沅半信半疑:“真的?”
徐知礼面不改色:“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什么时候?祝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昨晚的事忘了?
祝沅并没有拆穿他这拙劣的谎言,也不打算深究他究竟跟卡米尔说了什么。
冗长而充满各种致辞、展望和商业辞令的开幕式终于结束。接下来,是为期三天的重头戏——前沿科技展览。
巨大的展厅被分割成无数个光怪陆离的区域,全息投影、智能机器人、未来出行概念车、生物科技展示……各种炫目的灯光、奇特的声响、未来感十足的模型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令人眼花缭乱。
祝沅学的是金融,对这些虽然感兴趣却也只是一知半解,好在提前做了功课,不至于白来一趟。
这一天,祝沅并非一直跟在徐知礼身边。
他这样身份的人,即使在异国他乡,也依旧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到后来,她一个人随处逛,而徐知礼则不知去向,祝沅猜测,他大概是被朋友拉去叙旧,去结识新的合作者或是去物色什么科技人才……
祝沅并不向往这些名利场,也并不想强行闯入他的社交圈,她甚至是在有意逃离。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担心她一个人无聊,徐知礼发了条消息来:“司机在门口等,如果无聊可以先去茶餐厅。”
她也正有此意,只是担心自己先一步离开不太礼貌,不过既然徐知礼主动提出,也就没这个担心了。
这家茶餐厅位于塞纳河畔,暮色初至时,波光粼粼的河水波染上了炫金色,像是有人将夕阳揉碎了洒在河面。
祝沅沉静地坐在落地窗边,脸颊被夕阳映照上淡淡的霞光,光影下略显模糊,窗边垂着奶白的纱帘,被晚风轻轻撩起,又簌簌落下,如梦似幻。
太阳即将隐没时,餐厅老板将灯光打开,灯光是暖黄的,不甚明亮,却足以描摹出每张木桌上的细密暗纹。
角落里,一架张着大喇叭的老式留声机低吟,歌声沙哑,唱的却是经典的港语歌曲,这家餐厅的老板是位中年男性,也是港城人,只不过在这里待了八年。
餐馆内的服务员并不多,很多事都是老板亲力亲为,他走到留声机前,将八九十年代的老歌换成一首深情婉转的流行曲,这叫看人下菜碟。
老板缓步走过来,贴心地询问:“祝小姐,点心还合口味吗?”
祝沅捧场道:“很好吃,谢谢阿叔的款待。”
老板笑了笑,讲:“不用客气,徐先生叮嘱过,要我好好招待您。”
祝沅问:“您和徐先生认识很久了吗?”
“是啊,这家餐厅有徐先生一半的股份,几乎是他全部注资,相当于他出钱,我负责经营管理,如果有盈利,要分给徐先生五成。”
“想不到徐先生这生意做的这么广泛,那阿叔知不知道他在这里还有什么产业?”
祝沅只是一时好奇,问完又觉得自己多嘴了,不该问的。
不过餐馆老板只是真诚地解释道:“应该是有的,但是具体的我不太清楚,您也知道,我们只是在外为徐先生做事的,徐先生的事插不上手。”
祝沅点点头,没再多问。
老板却接着提议:“不过您是徐先生的身边人,如果您感兴趣,不如直接去问徐先生,我想他会如实告诉您的。”
问他就没必要了,本来祝沅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的。
“好的,我明白了。”
“那我就先去忙了,您有事随时叫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