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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迭香/Rosemarie ...

  •   夏
      如果有人问玛利亚·马尔福·海郡,她这一生最爱的人是谁,她会怎样回答?是孩子、父母,还是丈夫?她的亲人寥寥,或是……罗丝·艾弗格林?
      她应该会说:是科丽安。母亲总是最爱女儿。科丽安是她爱了半生的女人的女儿,是她们的女儿。科丽安,她的中间名是罗斯玛丽,除了玫瑰,玛利亚最爱迷迭香。科丽安哪,妈妈的宝贝,健康又漂亮,古灵精怪,长不大的孩子。她是世上所有的快乐。有她在,谁舍得离开这个世界?没人照顾她可怎么办呢?多么伟大的母爱啊。
      可事实是你离不开她,不是她离不开你,玛利亚对自己说,或许你最爱的从来就是你自己。人们应该爱自己,也总是最爱自己的。
      玛利亚受到来自魂器的黑魔法诅咒,时日无多,作为曾经的圣芒戈治疗师,她很清楚自己的状况,至少她暂时还能使自己看上去精神正常。暑假来临,科丽安回家了。玛利亚还不想让女儿知道,这可能是她们母女最后一个完整的夏天。不久前科丽安才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怎么也要让她开心地玩几天。
      相比以往的假期,科丽安在家的时间确实减少了许多。她到蒂娜家、马尔福庄园、韦斯莱家,还有她的魔药学教授那里。不过她不常在别的地方过夜,每晚睡前都会来和玛利亚说说话。
      玛利亚认为科丽安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最近,玛利亚知道了关于女儿一些事。她和韦斯莱家的男孩分手了,她往教授家跑不是出于学术目的。西弗勒斯·斯内普,玛利亚知道他从前是食死徒,以她的家族出身没有立场对此有任何意见,且她一向认可他在魔药学上的造诣。可他比科丽安年长十三岁,师生关系使他们的感情见不得光。
      唉,她到这种境地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她的一生不也是隐藏着自己的爱恋吗?
      最初的最初,她是不是也有一瞬间恨过她的科丽安呢?
      十七年前的那个夏末清晨是玛利亚心底永远的阴影。麻瓜医院的产房里,淡金色光线透过薄窗帘落在罗丝汗湿的额角,一夜的生产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
      罗丝患有妊高症,蒂娜曾劝她放弃这个孩子,可她不愿意。
      “她是我们的女儿,玛利亚……”病床上的罗丝苍白虚弱,气若游丝,最后一句话是,“爱她,像爱我一样。”
      海郡那时在哪?可能在照顾着雅各布。玛利亚不能责怪他。不能不责怪他。他知道,他明明知道,却让她怀上孩子。是他害的她。那时玛利亚的愤恨不再掺杂着嫉妒,对于那个无关紧要的人的嫉妒简直可笑,两个人都是。
      与他无关,是的,是她害的她。
      “我会的。”玛利亚说。三个字千钧重,是对濒死爱人的诺言。
      妊高症,难产,蒂娜的医术和母爱没能拯救她,玛利亚的魔法和爱情也没能拯救她,罗丝用自己的生命换了科丽安的生命。
      值得吗,罗丝?为了她,你要再也不见我?玛利亚握着爱人冰冷的手,质问她,以眼泪而不是声音。
      那是玛利亚唯一憎恨科丽安的时刻。之后她就履行对罗丝的承诺,每一天,将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可是罗丝,罗丝啊,人有时候就是会做些傻事。
      即使拥有罗盘,在狂猛的暴风雨面前也只能听天由命。
      这么多年,玛利亚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为了虚幻的可能而放弃现实的美好。
      希望破败之后,对死亡的恐惧迟钝地占据大脑,伴之以无边悔意。再后来,这些也淡去了,只有对于孩子的担忧。
      冷清的隐秘屋宅,只有玛利亚一人,她倒在玫瑰丛中,任由茎刺划伤脖颈,花香和泥土的气味萦绕鼻间。
      我触碰那个戒指的原因,是我想再见你一面,再听一次你的声音啊。
      不久之后我就能见到你了。可是……可是,我对不起我们的女儿。
      你根本无法与她相比,玛利亚对自己说,罗丝那曾经的虚幻可能已演化成了现实的美好——拥有她的容貌和你的魔法的生命的延续,可你甚至无法继续对她的诺言。
      八月的最后一天,科丽安成年了,玛利亚为女儿举办了隆重的生日宴,科丽安对仪式兴致缺缺,按照她自己的话说,收到祝福或许是好事,但她不太喜欢受瞩目的感觉。玛利亚说,“当是为了妈妈,你除了穿上漂亮衣服吹蜡烛,不用做什么别的。”
      玛利亚的嘴角整夜都挂着微笑,没有人能想到她已病入膏肓。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为你过生日了,我的宝贝,要永远健康快乐地生活,你不仅是罗丝妈妈的延续,也是我的。玛利亚曾在信纸上写下这些话,又划掉,揉成团丢开。还没到那个时候。无意义的文字徒增悲伤。
      玛利亚本来希望蒂娜到场,科丽安见到外婆一定开心,孙女的成人礼,医院的工作不该是阻碍。后来想想,蒂娜在这总归不自在,交通也是问题。过去每一年,科丽安都是白天的时候自己去蒂娜那儿收礼物,这次,玛利亚也陪她同往。她对蒂娜家并不陌生,科丽安小时候她常来探望;科丽安住进海郡宅后她每年也会拜访几次。
      当时正处于巫师战争初期,玛利亚在脑海中搜寻对这座小镇的记忆之时常常会产生一些时间错乱感。
      最初应该是夏天。睡意朦胧间她记不清自己正在木船上还是藤椅上,她闻到野薄荷和迷迭香的香气,罗丝在放收音机,卡朋特,她听见昨日重现——这旋律喜欢蹦到她脑子里,那天不一定是这首,睡着前似乎是唱片机,睁开眼她看见蜂蜜色阳光在微澜的湖面粼粼跃动,看见天上的云和远处烟囱飘出的烟雾,铜铃忽然叮铛一声,碎了云与烟的倒影——是蒂娜下班回家了。
      罗丝毕业后回到家乡小镇工作,玛利亚几周后才辗转得知,听说海郡仍和她见面,更后来才知道,是罗丝要海郡让自己知道。她们也开始见面。玛利亚第一次认识了蒂娜——罗丝的母亲,和女儿一样迷人,在蒂娜眼里,世上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那个湖边的夏天在黑暗十年当中简直是梦一般的存在,也是玛利亚人生中最自在的时光。在那里,她不是妻子或母亲,或女儿,只是自己。诚然,玛利亚作为纯血家族的纯血出身的夫人,她无需担惊受怕,也不必成为食死徒;她几乎从没有抱怨过自己的生活,她为自己的家族、为家族养成的自己而骄傲,海郡是个不错的丈夫,她爱自己的儿子。可没有人能抗拒如此舒适的自由。没有人能不爱这样一个地方:在那里,她只是她自己。甚至与罗丝也无关。
      久违的拜访还有意外收获。蒂娜送给玛利亚一张不久前收拾屋子找出来的旧照片——玛利亚和罗丝的唯一一张合影,背景正是那个夏天。
      时光一去不复返。
      生日过后,科丽安的最后一个暑假也悄然逝去,她将迎来最后一年的校园生活。第二天她启程去学校,玛利亚在站台送别,她的弟弟卢修斯也一道,和过去六年一样。玛利亚本该习惯,却比以往都更加不舍。
      站台上人声鼎沸,蒸汽火车发出轰鸣,临上车前,科丽安把白猫塞进玛利亚怀里,“妈妈,让糖可爱在家陪你吧。NEWTS会很紧张,后面可能还有校外实习,我也不好照顾她。”随后科丽安转身走向列车,挥了挥手。
      要是能看到科丽安毕业就好了,玛利亚看着女儿的背影想道,别的她也不敢奢求。
      ——
      秋
      一个天气极好的午后,秋日暖阳照耀大地,偶尔一阵风吹下几片泛黄的树叶,草地仍是青翠的,白猫在灌木丛间扑蝴蝶。玛利亚透过明亮的窗户看着这一切,苍白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敲门声响起,她应请进,来人是她的弟弟。
      “卢修斯,来的正好,帮我开一下窗好吗?我想吹吹风。”
      卢修斯打开窗,问玛利亚,“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那就好。”
      卢修斯在小茶几旁坐下,玛利亚吩咐贝塔送来下午茶。等待的时间玛利亚面向窗外,闭着眼睛感受微风吹拂。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开始闲谈。
      “我最近总是忍不住想到她。”玛利亚忽然开口,“我一直想她,只是最近更加容易想她。”
      “嗯。“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样一个秋天。”
      已经过去了多久呢?十九年或二十年?
      那是玛利亚第一次进入丈夫在麻瓜大学的领地,并不是为了关于他和麻瓜女人的闲言碎语,她知道事实不是那样,是也无所谓。玛利亚听到他对这位优秀助手的称赞,第一次提及时他说艾弗格林很漂亮,后来就是学术上的事。有一天,玛利亚在他遗落的研究笔记里看见一朵干枯的蓝蔷薇,花瓣上的如尼文批注是漂亮而陌生的笔迹,她就去了那里,没有想好为什么。
      玛利亚几乎从未和麻瓜交流过,从小的教育给她留下的印象是:没必要对这个群体有什么尊重。就在前夜有一帮食死徒在她家的客厅里讨论泥巴种清理计划。
      或许她可以质问这个麻瓜女人和自己丈夫的关系,这比起单纯的好奇更容易开口。
      就是一眼的事。玛利亚看见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她的金发上洒下斑斓光晕,她转过身,细长睫毛下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艾弗格林小姐美得让所有原则都变得可笑。
      她问玛利亚,“您是海郡教授的夫人吗?
      “您看上去比画像上更威严,更……美丽。
      “请叫我罗丝。”
      年轻姑娘的语气再稀松平常不过,玛利亚却莫名感到一阵紧张。她可以怪责于对方缺乏边界感。当罗丝再度靠近——或许是为了看那朵花——几乎把脸凑到她眼前时,玛利亚掌心的枯花猝然被捏成火焰。罗丝下意识后退半步,灰烬化成蓝蝶停落在她肩头,“天哪,”她伸出手,蝴蝶却瞬间消散在她的指尖,“真迷人。”罗丝轻拂了一下肩膀,看向玛利亚,四目交汇。“听说您不喜欢我们这样……不会魔法的人?”
      “不是那样。”玛利亚脱口而出。
      随后罗丝的笑容以及自己心跳的变化使玛利亚意识到,这次造访的影响将伴随她一生。
      不久之后的一天,罗丝约见拜访,玛利亚奇怪她不与海郡说却找上自己。约定的当天下了雨,雨雾给城市罩上灰蓝的纱,玛利亚在公园大门廊柱的阴影下,看着罗丝·艾弗格林踏着水花从石阶上跑来,她的风衣下摆溅上了泥点,金发被雨水黏在额角,朦胧雾影中的光之女神被这些真实的细节扯落凡尘。
      “抱歉迟到了!”罗丝喘着气钻进伞下,柑橘香混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玛利亚将伞稍稍倾向她,下意识后退半步,“麻瓜的交通总是这么不可靠?”“雨天嘛。”罗丝笑着举起了手里的牛皮纸袋,“我还去了一趟甜品店。”
      雨其实已经停了。原定的拜访计划不知为何中断,一会之后,她们并肩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分食一块司康。玛利亚指了指罗丝唇角的蓝莓酱,罗丝用指尖一抹,舌尖轻舔,又偏过头,以询问的眼神看向玛利亚,清澈的蓝色眼眸同她身后洗净的天空一样。玛利亚抽出手帕的动作带着怀表链轻响,手帕上绣着家徽。所有都使罗丝新奇。
      之后可能是一个恶作剧。罗丝突然凑近,气息拂过玛利亚耳际,“别动。”她的手指轻触她的发间,玛利亚僵在原地。雨伞骨架上盘绕的银蛇装饰突然活过来,嘶嘶吐信警告入侵者。罗丝却轻笑出声,指尖夹着片白色绒羽,“你们巫师连饰品都这么凶吗?”
      玛利亚这才发现伞柄已经被自己捏得发烫。
      那算是她们的第一次约会。
      几天后,罗丝又邀请玛利亚去一家茶室。那是她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私下长谈。从书籍到历史,如尼文到植物学,从布里斯托的雾气到罗丝家乡小镇的阳光。玛利亚惊讶于罗丝的聪慧和对世界的好奇,也享受着这种无需伪装和顾虑的交流。
      后来,她们的约会地点从茶室扩展到了美术馆、公园,甚至只是在无人的街道上并肩散步。当她们日渐熟悉,日渐亲密,玛利亚回想起初见时罗丝直白的提问,回想起她唇角的蓝莓酱,她明白了那些都是她的陷阱,罗丝·艾弗格林对自己的魅力一清二楚,她知道世界上没有人会对她说讨厌——这是她令人讨厌的一点。
      她总是可以利用自己的魅力达成任何目的,所以她随心所欲。后来海郡也不能拒绝她。
      未必只是因为一张漂亮的脸。
      哪怕只有一张漂亮的脸。
      卢修斯能理解玛利亚。他拾起床头那张合影,玛利亚身着礼裙端坐着,与科丽安相像的年轻姑娘从后方搂着她,笑容灿烂。对于玛利亚现在能够毫不避讳地把这种相片摆出来,卢修斯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很早就明白姐姐的感情,从听说科丽安的中间名开始。抚摸着相框上的玫瑰雕纹,他有些许为那个名叫海郡的男人感到可悲。
      “蒂娜不久前翻出来的,我记得是她拍的。”沙哑的笑声引来一串咳嗽,翡翠石戒指在杯壁敲出颤音。
      “你告诉了蒂娜·汤普森?”
      “没有。可能科丽安和她说了什么吧。”
      “你该告诉她。”
      “我会的。”
      每个知道她生病的人都在劝她,让所有还不知道这件事的人知道。玛利亚认为自己并没有多少身后事需要提前处理,两个孩子,一圃玫瑰,差不多了。
      “放弃魔法可以延长你的生命,玛利亚。”她那一向蔑视麻瓜的弟弟劝她,“哪怕是为了科丽安。”
      “科丽安和我说,什么时候我都得先为自己活着。”她微笑,“我是为了我自己而死。”
      玛利亚无意违背命运。她不甘于平庸。后来蒂娜·汤普森说,生病太久会无聊,会厌倦的,也可能有这个原因。
      夜晚,玛利亚抱着糖可爱蜷在沙发上。炉火噼啪,纳吉尼从壁炉旁的阴影中缓缓滑出,鳞片在火焰的映照下泛着柔和光泽,她向玛利亚告别,玛利亚应好。也是时候了。纳吉尼身上的黑暗枷锁不久前被雷古勒斯解开,她已不再是魂器,在玛利亚死后,她与这个地方将不再有任何羁绊。
      纳吉尼离开后,玛利亚再次闭上眼睛,思绪回到那个使人沉溺于闲适而迟钝的地方。在那里,玛利亚听见树叶沙沙声和湖水澜澜声——风声,收音机声,教堂钟声,罗丝的笑声,她本应该只听见这些。至少不应该有蛇嘶,就算有,也不该是这样一条大蛇,携带着毒液和黑魔法。在罗丝的惊呼中,玛利亚用蛇佬腔让纳吉尼退下,当罗丝为她手臂上的蛇咬痕慌乱万分时,她不能给出什么解释。一直没有解释。罗丝从来不曾真正了解玛利亚的世界正处于怎样一个危机四伏、日益黑暗的时代。
      至今玛利亚仍不知道纳吉尼那天为何出现——或许是黑魔王的命令,或许只是巧合。至今玛利亚仍觉得自己是保护了罗丝。玛利亚曾帮助过纳吉尼,知道血咒兽人的事,她们身上有对方的血。几年后,她看见纳吉尼在那位大人身边,甚至得到他的温柔以待,她们偶尔看见对方,仅此而已。黑魔王知道或不知道这点小事无所谓,玛利亚在他的宏图伟业中连个人物也算不上。她从来不是他的对立。她不想承认曾是他的同盟或手下,毕竟他已是属于历史的罪恶的战败者。她知道事实如此。作壁上观即是帮凶,更别提她还提供了宅子。
      玛利亚睁开眼,看着摇曳的火光,忆起罗丝的话——“你的骄傲比蛇毒更伤人”,不禁苦笑。那次的小别扭到底没有使她们疏远,只是她们再没有下一个秋天。
      ——
      冬
      玛利亚一直知道科丽安不可能没有魔法,在许多人那么认为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知道的时间还要更早。
      纳吉尼出现在拉文纳姆多少给玛利亚造成了一些心理波动,她有一阵子不怎么去蒂娜的木屋,只与罗丝通信交流。一两个月后,不知是罗丝的主动或是命运的巧合——罗丝称是后者,她由于工作原因再度来到布里斯托,并将在这待过整个冬天。
      她们约会,有时在海郡宅见面,玛利亚相信海郡知道她们是怎么回事,尽管夫妻二人从未明面上提及。海郡也会掩饰罗丝出现的痕迹。他在这个秘密当中,使这个秘密牢不可破。
      新年的二月仍在下雪。某个傍晚,玛利亚在药剂室研磨药草。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随后,带着温度的身躯贴上她的后背,她一开始没有在意,也没有回头,直到罗丝用指尖绕起她的一缕发梢。
      ——“别闹。”
      ——“玛利亚,我怀孕了。”
      玛利亚手中的研杵滑落,掉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你说什么?”她缓缓转过身,罗丝迎上她冷硬的目光,声音柔而平静,“海郡的孩子。”她顿了顿,唇角微微扬起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你……嫉妒了?”
      “我?嫉妒?”玛利亚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上前一步,将罗丝困在药柜前,“我为什么要嫉妒?”
      或许是的。海郡能与罗丝拥有血缘的联结,这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炼金室被沉默冻结的片刻,桌上的曼德拉草末无风自起,像被无形的手攥成一团,又骤然散开,微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罗丝没有丝毫畏惧,她抓住了玛利亚按在柜沿的手,引着它轻轻按在自己的小腹上。玛利亚本能地想抽回,却在触到那微弱跳动时愣住,她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那一刻,指尖下的共鸣击碎了玛利亚所有的防线。
      “你疯了。”玛利亚低喃。
      “也许吧。”罗丝抬起头,脸上绽放出笑容,她握紧玛利亚贴在自己小腹上的手,“但我想要它,玛利亚,就像……想要你一样。”
      从那时起玛利亚就知道科丽安一定有魔法——不足三月的麻瓜胎儿是不会让她感受到波动的。她是她们的女儿,即使血缘属于罗丝与海郡。她们并肩靠着柜子,沉默良久。玛利亚闭着眼,思绪飘回前一个冬天。
      雅各布五岁生日那夜,晚宴结束后,罗丝带着礼物不请自来。玛利亚没有邀请她,纯血巫师的场合,还有几位食死徒。那时她们刚认识三个月。罗丝住在学校宿舍,离海郡宅不远,她常常约玛利亚见面,玛利亚曾以为这姑娘有些缺乏边界感。之后,据罗丝自己说,她只对玛利亚这样,海郡先生或许可以证明。
      那是罗丝第一次见到雅各布,她对玛利亚说:“他像你。眼睛像他爸爸,其他地方像你。”
      玛利亚怔了片刻,目光扫过睡眼惺忪的儿子,再落在罗丝脸上,不知说什么,最终低声道:“你不该在这。”
      “那我该去哪呢?”罗丝站起身,走到玛利亚面前轻声问道,声音低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引诱,指尖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手背。澄澈天空般的蓝眸近在咫尺,炉火映得她的淡金卷发闪着微芒,玛利亚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深夜,雅各布早已在摇篮曲声中睡熟。
      玛利亚的卧室里,只剩下壁炉燃烧的火声。
      罗丝先吻了她。
      所有关于身份、礼教、危险的警告都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穿衣镜里整夜映着两个纠缠的影子。那是她们第一次跨越界限。
      “为什么是我?”玛利亚问,声音沙哑,也像问自己。罗丝枕在她胸前,轻笑:“因为你是你。”玛利亚闭上眼,指尖在罗丝的发间摩挲。她多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在这窗外风雪呼啸、而怀中温暖如春的永恒瞬间。
      时间从不停留。
      火终究熄灭了。
      十九年后,雅各布迎来二十四岁生日,圣诞也将近了。玛利亚倚在沙发上,身上盖着羊毛毯。桌上摊着科丽安的信,羊皮纸上满满的字,事无巨细地汇报最近的实习趣事,什么着魔的窗户、令人失忆的洗发水之类的;并且花许多笔墨问候她,问她在家的日子,问糖可爱,问一切琐碎。科丽安往常可不是这个风格,更别提她学业的忙碌。玛利亚揉了揉额头,苦笑。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包裹,贴着手写标签,是给雅各布的生日礼物。
      雅各布……雅各布啊。一年前雅各布归来时,她为这失而复得的亲情由衷喜悦。然而斯内普那些冰冷而确凿的话语像毒素一样渗透了她的认知:她的儿子在某个邪恶组织的操控下被未知的意识占据了躯壳。得知此事之后玛利亚产生的恐惧甚至暂时压过了对自己日渐衰败身体的绝望。玛利亚一度决心弄清楚雅各布身上发生了什么,她观察他,仔细地、不动声色地观察——没有任何发现。以正常为评判标准,雅各布几乎完美。她无法印证,却相信了。她也明白了科丽安在面对雅各布时偶尔流露出的她曾以为是错觉的疏离。
      无论怎样雅各布都是她的孩子。
      只要他不伤害科丽安。
      在这一天的最后,玛利亚拥抱儿子,像任何一个慈爱的母亲,“永远不要伤害妹妹,知道吗?”
      如果他胆敢……如果他对科丽安做出任何……
      一个无声的诅咒悄然落下——那更像是一个古老的、浸透了母性决绝意志的血脉印记——她为科丽安画下的最后的守护符。
      几天后,西弗勒斯·斯内普通过飞路网拜访海郡宅。他带来了霍格沃茨的一些官方文件,关于某项捐赠的后续,当然,还有科丽安的消息。“她似乎……很想念你。”斯内普站在壁炉前,掸了掸袍子上的灰,语气淡淡,“她问我,圣诞假期是否可以……来我那里。”
      玛利亚正低头看着文件,闻言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斯内普,“哦,你说她想念我吗,教授?然后她要和你一起过圣诞?”
      “只是提供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斯内普避开了她的目光,转向壁炉的火焰,“NEWTs的压力很大。”
      “所以,她要在圣诞期间去你那里……学习?”玛利亚在“学习”一词上加了重音,语气调侃,“真是难为您费心了。看起来,有些寒冷,接受起来也并非那么困难,是吗?你和她……”
      “如果您认为我的居所不合适,我会转告海郡小姐,让她另作安排。”
      他会转告。如此措辞,以及他插话的时机使玛利亚轻笑了一声。科丽安从未与玛利亚谈论过她与斯内普的关系,可看上去她完全默认玛利亚的知情。“别紧张,西弗勒斯,我只是……有些好奇。我了解科丽安,我相信她,并且尊重她的选择。我不在乎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那都是她的自由。但她的安全是我的底线。”玛利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安全,更是情感上、精神上的。尤其是……你知道我的情况。”
      斯内普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我会确保她的安全。”
      “好。”玛利亚点头,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件,匆匆扫了几眼,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斯内普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告辞离开了。
      玛利亚独自坐在渐暗的客厅,看似掌握了主动的对话,却让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是斯内普向她揭开了雅各布的秘密,他毫无疑问影响着科丽安的未来,他的出现再次让玛利亚审视起自身的困境,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蛛网中心,四周是秘密和谎言,而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等待死亡。
      圣诞假期将要结束的那天,科丽安回家了,她坦诚地表达了自己对母亲健康的担忧,并以不容置疑地语气宣布了暂时休学的决定。她会完成最后几周的魔法部实习,实习期间她也会住在家里,之后她将在家陪伴玛利亚度过最后的时光。
      冬天即将过去。科丽安不期待春暖花开,只希望时间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
      春
      科丽安休学回家后,日夜陪伴玛利亚,为她喂药、读书,或仅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她们很少谈论未来。
      日子大多数时候都很平常。死亡的阴影似乎退居幕后,只剩下母女间相依为命的琐碎日常。这种平常让科丽安感到心安,同时心慌——她害怕这短暂的平静随时会被打破,害怕离别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降临。
      海郡宅的春天很美,没有哪里的春天不美——生机勃勃的世界与玛利亚自身的衰败形成了愈发残酷的对比。
      玛利亚的身体每况愈下,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的时候,她会安静地看着女儿,听她说话,偶尔回应一两句,或者只是微笑。更多的时候,她会陷入沉睡,或在半梦半醒间,被汹涌而来的回忆裹挟。她看见罗丝从爬满新生藤蔓的拱廊下奔向自己,她身上穿着粉红色碎花裙,裙摆在风中划出好看的弧度,像一只挣脱束缚的蝴蝶,冲入一片灿烂的春光里。她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欢喜,她的眼睛比春天的天空更美,里面映着树荫下自己的身影。玛利亚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何而去,也不记得她们说了什么话。只记得罗丝身上阳光和青草的味道,以及自己当时那不受控制的、如擂鼓般的心跳。
      四月末的一天,科丽安像往常一样,在陪玛利亚用过早餐后,拿起当天送来的报纸,准备读些轻松的版面给母亲解闷。然而头版标题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傲罗办公室主任罗尼·罗基特被证实是多起阴谋行动的幕后主使」报道称,罗基特暗中领导一个邪恶的奥术组织,多年来利用职务之便,参与策划多起阴谋,包括并不限于斯科特的越狱、古灵阁盗窃案、摄魂怪失控及白鸟和弘的脱逃等事件,试图获取禁忌力量并动摇魔法世界的秩序。目前罗基特已被停职,魔法部内部正经历一场大清洗,阿拉斯托·穆迪在这次调查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科丽安拿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然而当她抬起头,看到床上母亲那安宁的容颜时,关于R的所有的思绪暂时退居其次。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阴谋与斗争或许告一段落,或许仍未停歇,但此刻,对她而言,唯一重要的,是妈妈。她以旁观群众的口气随意讲了讲这个故事就将报纸放到一边,与玛利亚聊起雅各布,他最近应该不会轻松——他与穆迪一直有些合作。将近两年的时间,科丽安没能发现雅各布的任何异样行动,她不打算和玛利亚说出这件事——即雅各布与R的联系,她不知道斯内普已经告诉了玛利亚。对于玛利亚来说,她同样没有发现他的异样,雅各布终究是自己的孩子,是很好的孩子,他对她承诺会承担家主的责任,照顾好妹妹……且玛利亚知道雅各布是再无法伤害科丽安的。当她松下了那根警惕的弦,离死亡便又近了一步。
      卢修斯常来看望玛利亚,他已经接受了姐姐将在不久之后离去这个事实,他没有再劝她放弃魔法。
      斯内普也来过几次,名义上是为休学的科丽安送学习资料,与玛利亚基本上没什么交流。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也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短暂交汇。玛利亚从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读到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承诺,又或许……仅仅是对一个即将逝去生命的、冷漠的注视。
      到了五月,花园里的玫瑰含苞待放。玛利亚的精神似乎有好转的迹象,甚至能在科丽安的搀扶下,去庭园里走一走。
      “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玫瑰?”一次散步时,科丽安问,“因为罗丝妈妈吗?”
      “是啊,我非常爱你的罗丝妈妈。而且它们本身就很美,不是吗?”玛利亚侧过头,看着女儿那酷似罗丝的侧脸轮廓,心中爱怜与痛楚交织翻涌,她顿了顿,手掌覆上科丽安的脸颊,声音轻得像叹息,“罗斯玛丽,你是妈妈的宝贝。”
      科丽安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母亲这样称呼自己。
      玛利亚回想起科丽安还在罗丝肚子里的那个春天,她们在拉文纳姆的湖边,刚抽芽的柳树在微风中摇曳,黄水仙和番红花星星点点地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彼时罗丝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她们第一次讨论孩子的名字。是罗丝想到了"科丽安",而当她们念出这个名字时,腹中的小家伙有力地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罗丝总是笑着为玛利亚传达那些只有她才能体会到的“这小家伙”的感受。玛利亚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刻,当那不同于魔力感知的、最原始的生命博动通过罗丝的肚皮传递到她掌心时,汹涌的情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混杂着喜悦、惊奇、感动和神圣的敬畏——她一瞬间红了眼眶。
      后来,玛利亚为孩子选择了罗斯玛丽这个中间名——也是她给予罗丝的告白。
      海郡宅的玫瑰在不久之后盛开了,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宅邸。玛利亚的状况却在玫瑰盛开的顶峰急转直下。
      离别的时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科丽安第一个发现。玛利亚躺在床上,停止了呼吸,浅金色长发散落在枕上,苍白的脸,仍是美的。科丽安看了妈妈一会,趴到她身上,握住她的手。
      卢修斯在雅各布的通知下不久后赶到,看到的仍是这幅画面。
      “科丽安。”雅各布来到妹妹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想扶她起来。
      科丽安抬头看向卢修斯,声音沙哑得厉害,“卢修斯……舅舅。”她看着他,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六英尺的床,可维系他们关系的纽带在一刻钟前不可挽回地截断了。她还要叫他舅舅吗?她只是他姐姐的丈夫和一个麻瓜女人生下的混血。
      卢修斯对她点了点头,他靠近姐姐,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玛利亚……”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喉头滚动,直起身转回门口。
      “怎……”科丽安清了清喉咙,“怎么办?”
      卢修斯在门口停下脚步,沉默了半晌,背对着她说:“你们再陪她一会儿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剩下的……交给我。”
      卢修斯走出房间,纳西莎朝他小跑过来,气还未喘匀,语气急切,“玛利亚,玛利亚怎么样了……”卢修斯摇了摇头,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卢修斯搂住她,轻拍了拍她的背,“让科丽安再和她单独呆一会。”
      纳西莎点了点头,哽咽着问,“那……那你呢?”
      “我去书房。有一件事要做。”
      卢修斯走向书房的脚步沉稳迅速。他需要通知相关人员,需要安排葬礼,需要帮助雅各布处理海郡家的后续事宜……但在处理这些“正事”之前,他要写一封信。
      收信人是蒂娜·汤普森。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不陌生,但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个麻瓜女人对玛利亚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她应该知道玛利亚离世的消息,她应该来送她最后一程。这也是为了科丽安,这个刚刚失去母亲、身世复杂的外甥女,在这个世界上,那位麻瓜外婆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全然信任和依靠的亲人了。
      卢修斯·马尔福平生第一次主动提笔给一位素未谋面的麻瓜写信。窗外阳光灿烂,玫瑰盛放,他感到某些他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正随着姐姐的离去,悄然改变。
      房间里,科丽安静静地趴在床边,依旧握着母亲的手。
      温暖阳光洒落在玛利亚安详的脸上,仿佛她只是沉沉睡去,去梦中赴一场等待了十八年的、与挚爱之人的重逢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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