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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命运交响曲-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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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童扔下灭火器,暴喝一声,背起比他高了半个头,从后边看几乎能盖过他整个身形的严玺,跨过了那道已经破碎不堪的大门。
严玺烧的已经糊涂了,只靠在他的肩上,低低道:“年年……”
“没事,没有事的。”霍童脖子上青筋突起,脸上身上全是汗,却只是温柔道,“我会带你去医院的,你会好起来的……”
霍童背着严玺,从车道走出了校门,走到凌晨三点的大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辆,只有两边孤零零冷清清的路灯,白天里车流喧嚣的M市,此刻忽地仿佛已经沉寂,已经死去。
霍童试着叫滴滴,等了几分钟,加价加到系统上限,却仍没有车主响应,但他不能再等了,他能感觉到严玺的呼吸已经越来越滚烫,也越来越沉重迟缓。严玺那么聪明的脑袋瓜,可不能稀里糊涂就这么烧糊了。
于是他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两步,他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几乎是在跑了,他却跑不大起来,只不过让微醺的夜风里多了一丝呐喊的血腥气。终于,拐弯处,他忽然瞥见一抹车灯,他追上去,扯着嗓子喊道:“师傅——!师傅,停一停,停一停车,这里有人!”
车子蓦地停下来,路灯太暗了,他看不清这是什么车也看不清司机的脸,只听到那人说:“我可不是滴滴司机啊!”
“我可以给钱!”霍童脸上全湿了,又脏兮兮的,他浑然不管了,只不断哀求道,“我可以给钱,求求你,求求你能不能拐个弯稍我们一程去医院?我朋友他发烧病了——”
车主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但车子没有停下,没有开门,飞一般地呼啸而去。
霍童简直要绝望了。
从附中到最近的医院还有一段路程,如果靠走的话,起码要半个多小时,这还是平常他不需要背着一个“活死人”的情况下。
霍童拼命眨了眨眼睛,把在眼眶里打转一点泪水眨掉,他背着严玺,站在大街上,连腾出手来抹眼睛的功夫都没有了,但他不能哭了。
从小到大他那么爱哭,怕疼,怕累,还怕脏,但今天他不能再哭了。他只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还要用来看路,它不能变的视线模糊。
没有别人,没有别人也没什么关系,他还有严玺,严玺——也还有他!
不知跋涉了多久。
霍童脑袋昏昏沉沉,两条腿已近乎没有知觉,变得麻木了,只知道机械地往前走,走……
一抬头,他看见了红十字标志。
“……到了,我们到了!”
霍童几乎喜极而泣,声音也已经嘶哑了。
严玺被送进了急诊室。
霍童站在原地,看着前方来来往往戴着口罩的医生护士,忽而有点迷茫。
“你,你的手——!”一个年轻的护士姐姐顿下脚步,几乎可以说是惊恐地望着他。
霍童迟疑一瞬,慢慢举起双手——
医院灯火辉煌,灯光照耀下,他整个人从头到尾都血迹斑斑,一身白衣都快染红了,而染血的源头,正是他的一双手。
那双手已变得面目狰狞,满是鲜血和玻璃碎渣。
——那本来是拉小提琴的一双手。
事后,霍家父母报案,经警方调查,当夜附中保卫处原本是安排了保安执勤,但那名保安因为家中变故,便打电话让同事代班,谁料他同事那天晚上跟人喝醉了,满口答应完后,就忘了要代班这茬,结果霍童给值班室打电话,值班室空无一人。
警方认为,这起学生事故根源在于校方保卫处严重失职,保卫工作安排存在重大失误,按规定,值夜班的人数应在两人以上,但因为放假,宿舍楼留校学生人数不多,所以保卫处没有安排更多的人值夜班,此外,原值班保安在遇临时变故时,应当首先向领导说明情况,并申请及时派遣人手接应,但他为了逃避批评,没有按规定办事,而是找了另一位同事,而另一位同事也……
“够了。”
霍童躺在病床上,冷冷道:“我不想听了。”
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都站在一旁,校长苦口婆心道:“霍童,你受了伤,你母亲很生气,很伤心,这我们都可以理解,但……事情已经结束了,调查情况也已经水落石出了,该处分的,该罚款的都已经处罚了,她不能再这么要求一再追查下去,这样咱学校下学期还怎么好好开学啊?”
年级主任也道:“是啊霍童,听说你母亲还要找媒体爆料,附中百年声誉……!她是律师是有人脉,可也不能这么逼着大家啊!”
霍童闭上了眼。
三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校长和年级主任摇着头叹着气离开了,只有班主任留了下来。
“李老师。”霍童淡淡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没有。”
霍童睁开眼。
李老师道:“两年了,你是我一手带上来的学生,我理解你,这件事你是受害者,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霍童忽地笑了一下,又把半张脸陷在枕头里,道:“可校长他们不是这么想的。”
李老师摇摇头,道:“他们私底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霍童猛地看向她,激动难当道:“可他们却要逼我,要我原谅!”
“因为他们是校长,是主任。”李老师斟酌了一下,“他们要考虑的……更复杂。”
“所以在他们眼里,我一个人比不过学校,比不过学校那么多人!”
“霍童!”李老师喊了他一声,眼里又是心疼,又是痛惜。
霍童别着脸,不想看她。
“……原谅与否,是你的权利。”李老师揉了揉太阳穴,连日疲惫,她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老师。”
霍童忽然出声,李老师停下脚步。
霍童顿了一会,似乎仍在挣扎,终于开口:“王师傅他……怎么样了?”
王师傅就是那夜值班的保安,霍童其实跟他也挺熟,王师傅家里条件不好,但是为人热心肠,师生里边人缘很好,他还很喜欢小动物,霍童平常会和他一块喂喂小流浪,喂熟了再带它们绝育什么的,有的领养出去了,有的没有,就留在校园里。天气热了,它们会跑到保安亭里避暑,王师傅就给它们开门留个缝,让它们也能吹吹空调。
“目前被停职了,还有,他说……”
“说什么?”
“他说,对不起。”
“等等——”
李老师走到门口,霍童又再次出声。
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但他终于不再沉默,道:“我会告诉我妈,让她撤诉。”
“……好。”李老师流着泪点点头。
霍童哭了,他把拳头砸进软绵绵的被子里。
他忽然很痛恨自己,他痛恨自己太过软弱,始终怪不了任何人。
“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
霍知行坐在霍童床前,像小时候一样给他讲故事,讲名言,道:“这是《增广贤文》里的话,意思是……”
“我知道,这句话您教过。”霍童嗔怪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听得懂文言文。”
霍知行笑了一笑,道:“但听懂和理解可不一样,从前你只是学过,现在不同了。”
霍童沉默了一会,抬头看他,眼眶红红道:“爸爸,我理解的对吗?”
“对与不对,在你的心里。”霍知行指指他,“年年只要心里觉得快乐就好了。”
“……快乐?”霍童迷惑了。
“是,快乐。”霍知行道,“所以原谅他人,有时候也是原谅自己,原谅是一件会让人快乐的事。”
霍童撇撇嘴,道:“妈妈可不会这样认为。”
霍知行笑道:“你妈妈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但年年,告诉我,你觉得他们是坏人吗?”
当然不是。
可……既然不是坏人,为什么会做出来坏事呢?
“世界就是这样子的。”霍知行道,“人也往往都是这样子,都会做错,一个人做错了事,有规则约束他,法律惩处他,但那是你妈妈要做的事,不是你要做的事。”
“……那我要做什么?”
霍知行看着他道:“你已经做了。”
霍童忽然眼睛酸酸的,他忽然又很想要哭:“爸爸……”
“哭吧,要是难受,就哭吧。”霍知行抱着他,安慰他。
“妈妈会让我别哭……”霍童哽咽道,“爸爸,我不理解,如果原谅真是一件快乐的事,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呢?”
霍知行怔了怔,与他相拥,道:“这个问题,也许年年以后就会知道了。”
两周后,霍童出院,回到了学校宿舍,宿舍大门已经装上了新的,超强版钢化玻璃,咦,不知道的还以为防贼呢。
霍童心塞了一把,转头迎面撞上崭新的电梯。
好吧,又没那么心塞了。
霍童摁下6楼,新电梯就是好使,没过几秒,“叮”一下就到了六楼,比他们原来那老破电梯强多了。
来到宿舍621,霍童正要翻口袋找钥匙,忽然想起来他钥匙为了砸消防栓崩了,啊噢,难道要再给保卫处打一次电话让他们来开个门吗?好尴尬啊。
虽然那次事故过后,保卫处已经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执勤了,还是成双成对的。
霍童正在犹豫打电话的事,门忽然开了。
是严玺。
“年年……?”严玺显然没想到他会来,脸上有点惊讶,又混合着一点激动和喜悦,也许还有一点愧疚和怜惜。霍童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复杂多变又强烈不能自持的情绪。
霍童露齿一笑道:“严玺你在啊——啊啊啊!”
严玺紧紧抱住他。
晚上,两人吹着风扇,趴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霍童告诉严玺,他是来收拾东西的,他马上要去华韵集训了,集训班主任老师就是他以前的辅导老师梁音。
严玺犹豫片刻,道:“年年,你的手……”
“左手拇指和食指神经受了点伤,其他还好,就是托琴托不大稳,还有揉弦揉不准,一两年之内大概是没法拉小提琴了。”霍童笑着伸出手,“不过没关系,小提琴拉不了,我还可以弹钢琴,还好小时候我妈让我多学了一门,就是最近几年钢琴练的不多了,集训时候得再捡起来,哈哈,这也难不倒我,我可是国内外各大比赛评委认证过的小天才!”
小天才兴高采烈絮絮叨叨,严玺几次想插话都没能插进去,只好作罢。
他知道,霍童知道他想说什么,但霍童不想要他说,不想听他说对不起。如果要霍童说,他一定会说,帮助朋友是件很快乐的事。
很快,霍童就睡着了。
严玺摸摸他的左手手指,一仰头,近乎虔诚地吻了上去,轻轻道:“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