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协奏曲》沈云生

27、星夜-5

　　霍童仰面躺倒在椅子里，半个身子几乎悬空，只用一只脚背勾住桌角。严玺看着他，快半年了，霍童的头发变长了，从前只到耳边，现在几乎及腰了，却也更潦草，看上去像荒废的屋檐角下丛生的野草。他本就瘦削的肩膀越发瘦削，几乎只剩下锋利的骨头，把身上的衣服撑起来一道笔直的轮廓。他的小半张脸隐藏在长发底下，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大而亮，却满是迷惘与颓丧，讽刺的是，这样的霍童看上去竟多了一种惊心动魄诱惑人心的不羁。他仍是美的，但这种美已变成致命的毒药，让他从天使堕成魔鬼。
　　他也看见霍童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了一支烟。
　　霍童从不抽烟，而且很讨厌烟味，有时候上下学碰到路人抽烟，或者打车闻到车里一股烟味，都要痛苦地皱成一张苦瓜脸。
　　从前烟味让他痛苦，现在又是什么？以致于他要用一种痛苦覆盖掉另一种？

　　严玺道：“你姐还在找你，还有叔叔阿姨，他们也都在找你……”只是他们都不知道霍童来了这里，这里是附中一间早被荒废的阁楼，从前是被用作画室的，霍童和严玺玩探索大地图游戏的时候发现了它，于是它成为了他们少年时期众多秘密基地之一。
　　霍童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是在威胁我？”
　　严玺只道：“你如果去其他地方，我也找不到你。”
　　霍童一怔，手里那支烟忽而落地。

　　他慢慢地、慢慢地露出来一个自嘲的笑容：“我又还有哪里可去？现在……又有哪里还会要我？”他举着自己一双手，几乎颤抖着道，“看看，看看它们！它们现在看到钢琴就要发抖！严玺，我再弹不了任何曲子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不可能通过任何一次艺考进入任何一个音乐学院！”
　　“埃尔加，埃尔加你记得吗！”严玺颤声道，“还有德沃夏克，他们都不是科班出身，更不用提流行乐坛，那么多音乐人，他们都不是毕业于音乐学院！你说过，小提琴拉不了就弹钢琴，钢琴弹不了，钢琴弹不了就弹别的，大不了从头来过，你说过，你总能再找到一条路！”
　　“没有路了。”霍童忽道。
　　严玺猛地看他，双目赤红。
　　“再没有路了……”霍童平静一如死去的夏花秋叶，“严玺，我认不了谱了。”

　　“同学？同学？”
　　严玺回过神来，药剂师道：“霍童同学，你的药找好了。”
　　严玺顿了顿，道：“我不是霍童，我是来代他拿药的。”
　　“喔喔！”药剂师笑道，“那你俩是朋友吧？”
　　严玺点了点头，道：“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严玺拿着药，领着霍童回宿舍了。
　　回了宿舍，严玺又接了热水，监督霍童吃药。霍童皱着眉头看一堆苦了吧唧的药，道：“有没有奖励呀？”
　　严玺冷酷无情道：“没有。”
　　“严尔玉你变了！你从前都不这么对我的！”霍童控诉他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严玺道：“谁叫你有事瞒着我？”
　　“什么事？”不会吧不会吧！严玺不会这么小心眼小肚鸡肠这么记仇吧！都分了多少天了，他现在可还是病患，严玺不至于这时候趁火打劫趁虚而入跟他翻旧账吧？

　　严玺犹豫了下，道：“你是不是又……抽了？”
　　抽？什么抽？抽风吗？他承认他错了但是严玺怎么能因此否认他那颗聪明睿智的小脑袋瓜！
　　“呸呸呸！”霍童道，“你才抽风呢！”
　　“……我说的是抽烟。”
　　“抽烟？”霍童不敢置信不可思议道，“拜托大哥我早八百年就戒了好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吸二手烟了，有事没事我干嘛要去抽它啊！”
　　严玺怔道：“不是你？你不是……？”
　　霍童揣着手手哼了声，不就是分手吗？霍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个分手根本不带怕的，他是有点心情不佳但也还没到要靠抽烟麻痹自己的地步好吧严玺这人到底是对他太没有信心还是对自己的魅力太有信心？

　　严玺道：“那昨天航森说洗衣房？”
　　霍童道：“可别提了！昨天我回来晚了，二楼压根没有空的洗衣机，我上下跑了好几楼，才在五楼找到了一台没人用的，真是这来来回回的快累死我了！”
　　“……辛苦你了。”严玺又道，“那你昨天晚上老出去？”
　　霍童悲愤道：“拉肚子！拉的我快虚脱了，觉也没睡好今天上课困的要死一不留神睡着了！我再也不吃那么多冰棍了呜呜呜！”
　　严玺慈祥地拍拍他，道：“乖，还有辣条。”

　　“都怪乐航森，他——！”
　　说曹操曹操到，霍童刚说到乐航森，严玺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一个震动，一通语音打过来，屏幕显示上边顶着个呲牙大笑海贼王头像的就是霍皇膝下逆子乐航森。
　　“喂？”严玺看了霍童一眼，霍童幽怨地下旨让他接电话。
　　“喂严哥，童哥看病看的怎么样了？”好吧，逆子还知道关心他的身体，也没有那么忤逆。
　　“还好，就是有点着凉了，肠胃不大舒服。没什么大事，我们现在已经看完回宿舍了。”真可谓是史家工笔为尊者讳，霍皇朕心甚慰，给严玺这位贤太子竖了个大拇指点了个大大的赞。

　　“那就好。”乐航森脑子也不转弯，压根也不想想大夏天是怎么着凉的，就操着一种诡异之中又带着点兴奋的语气道，“嘿嘿，你们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霍童脑袋凑过去，跟严玺一块练耳。
　　排风扇？
　　还有……冲水的声音？
　　霍童一脸便秘道：“……你丫的蹲洗手间干嘛？”
　　“还不是舍己为人大公无私为了揪出来那个几次三番偷偷抽烟的烟鬼？”
　　霍童无情揭露他的真面目道：“得了吧，你就是心疼你那堆衣服所以才去偷窥踩点的。”
　　“童哥你不要把我说的那么猥琐好不好！”
　　严玺道：“本来就很猥琐。”
　　想想那味，咦~抖了一身鸡皮疙瘩。霍童曾经无数次做梦许愿要一个能闻到味道的手机这样他就可以在看小视频的时候闻到饭香肉香各种香了，但今天看来手机还是普通一点比较好。

　　“行行行你俩这夫唱妇随狼狈为奸的，我不跟你们说了——诶，诶！点子来了，点子！看我不抓你个——”
　　一通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叽里呱啦的噪音过后，电话那边传来了一阵更加诡异的沉默。
　　随即，乐航森电子音尖叫道：
　　“靠老徐怎么是你！”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你这些天到底为什么抽烟？”乐航森拿手机当惊堂木往桌上那么一拍，一副要逼供的架势。
　　徐之远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委委屈屈声泪俱下地向他们讲述了一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故事。据霍童总结，简而言之，就是“徐之远跟人恋爱被渣了”这十个大字。
　　至于徐之远本人叙述的水了几千字篇幅，当中夹杂着他语无伦次的控诉、哭哭啼啼的申诉和斩不断理还乱的情债外加一笔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钱债——的苦情剧本&律政节目，霍童决定还是先跳过吧。

　　严霍二人快刀斩乱麻，理清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第一，徐之远的前男友叫华星霖，是520那天在校联谊会认识的，隔壁美院大三的学生。
　　第二，华星霖人如其名，乃是美院gay圈里的一大交际花，常年游走于熊1狼1忠犬1等各种霍童听不懂的动物1身边，属实是0中之花受中之渣美院海王花落他家。
　　第三，纯情小白1徐之远出师未捷身先死，在懵懵懂懂的情况下色迷心窍心花怒放，被人家情场老手玩弄得死去活来，没了守了快二十年的处男身不说，还白搭了一块几万的表，身心财色丢了个底朝天但没抱得美人归，人家挥挥手洒洒水脚踩其他大船去了。
　　第四点是徐之远强烈要求补充说明的，华星霖色若春花面若好女，是他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霍童反驳道：“最好看的明明是严玺！”
　　严玺看了他一眼，霍童做作地咳了两下，全当做把刚才那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你们不明白……”徐之远泪眼婆娑，以唱咏叹调的语气道，“我知道他轻浮、放纵，也知道他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他……我爱他——就好像我爱人的时候不再平庸不再普通。”
　　“胡说八道！”霍童气道，“你哪里平庸了？你成绩又好又会那么多门语言，你要平庸了要其他人怎么活啊！”
　　“可，可是……”徐之远眼眶一红，顿了顿，叹息一声，“霍哥，我跟你们不一样……你那么有才，严哥钢琴弹那么好，航森会好几种乐器还会说唱，但……我的专业课总是垫底。”他抹了抹眼泪道，“也许我就不该进音院，我爸妈一直不让我学音乐，说我比起真正的音乐天才差的太远了，就算将来毕业了也只能去中小学当个音乐老师……”

　　霍童道：“当老师怎么了？难道你当了老师，就不能再继续弹继续唱了？难道你当了老师，就要后悔你走过的路了？”
　　徐之远一愣，道：“当，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那你怕什么？”霍童笑道，“都现代社会了，再怎么着也饿不死，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条路走不通就想想别的路子呗，天才就那么几个，难道当不了天才，就不能当凡人吗？难道只有天才能唱，凡人就哑巴了唱不出来了吗？”
　　徐之远听得一愣又一愣，道：“这我倒从没想过……”
　　霍童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就拿钢琴来说，不要说你只是现阶段技法有疏漏，就算两只手都废了，也还是可以吹口琴嘛。”

　　徐之远破涕为笑，又道：“霍哥！”
　　“好了好了，我不开你玩笑了。”霍童道，“总之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今天在这活得好好的，又干什么要为以后的日子生不如死呢？要是到时候没嘎掉，不是白白浪费大好光阴了吗？”
　　“……理是这个理，但是……”徐之远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失个恋而已，人生自古谁没遇到过几个渣男，怎么他就要死啊死了的？
　　霍童道：“但是什么？”
　　徐之远乖乖道：“霍哥，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记住你可是学音乐的，这都快期末考了你要是成烟嗓了还咋考试啊是想挂科重修咋地？”霍童恨铁不成钢道。
　　徐之远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啊啊啊我不要挂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