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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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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身姿挺拔,着黑色劲装,单薄衣料勾勒出肩背轮廓,手臂线条流畅,双腿笔直修长,腰部柔韧纤瘦竟有盈盈一握之感。
他正伸出手去,欲拉起倒地之人,却不料那人一跃而起,想要趁他放松警惕之时实施偷袭。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一个后空翻,躲过袭击,随即反守为攻,招招凌厉却又点到即止。
身姿轻盈,招式流畅,身形偏瘦却蕴藏巨大力量,叶启不由暗自赞叹。
就在这时,黑衣人突然转过身来,俊美面容猝不及防闯入他眼中——
皮肤白皙,眉目俊朗,鬓角似乎有汗,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莹莹生辉。
他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高举右臂,脸上绽放耀眼光芒,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叶启一时怔住——像!太像了!
“那便是太子妃的庶弟?叫什么来着?”他偏头问福喜,目光还留在黑衣人身上。
福喜窥见太子眼中的欣赏之色,连忙道:“殿下明鉴,这位正是景国公家的二公子景檀。”
“甚好。”叶启颔首,转身下了观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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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难得放晴,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地上。
前朝无甚要紧事,叶启得了空,便抱着雪球在御花园里消磨时光。
雪球是太子妃儿时的玩宠,她在十四岁那年远赴江南求医,走得匆忙,叶启便把猫儿带入宫中亲自喂养,已有数年光景,感情深厚自不必说。
雪球已经老了。
曾经雪白如玉的小团子,一眨眼就窜入草丛消失不见的小机灵,此刻正耷拉着眼皮,蜷在主人膝头打盹,偶尔抬头看他一眼,轻轻地叫唤几声,浑浊的猫眼里满是依赖。
“殿下,景侍卫已在御花园外候着了。”福喜轻声禀报,生怕惊扰了猫儿。
叶启颔首,低声道:“带他过来吧。”
景檀远远便瞧见了叶启。那人一袭银白常服,暗金蟒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太子妃伴于他身侧,二人皆容貌卓绝,宛如一对璧人。
待走近了,才发觉他已褪去少年时的柔和,眉骨与下颌的线条变得硬朗,如刀削斧刻,透出沉稳之气。
此刻他正舒展五指,在猫儿背上轻轻抚弄,眉眼含情,嘴角带笑——正是景檀夜夜在梦中勾画的模样。
“卑职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他走上前,单膝下跪,心中欢喜和酸涩交织,无以言表。
叶启总算看清了景檀的脸,竟久久移不开目光,直到景婵轻咳一声,他才回神,侧头对她笑道:“你这弟弟倒跟你儿时长得极像。”
景婵心里一紧,面上却笑道:“父亲也常这么说,是以臣妾今日第一次见到小檀,便觉得亲切得很。”
叶启免了景檀的礼,说:“今日唤你前来也是临时起意,方才太子妃与孤闲聊,说她还从未见过你,思你心切,想要与你见上一面。”
景檀闻言微微侧身,面向太子妃,垂眸行了一礼,低声道:“姐姐。”
景婵忙上前两步,一双柔荑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眸中水光潋滟,似有万千真情,殷切道:“好弟弟,今后可要好好侍奉殿下。”
他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抽回手,退至一旁。
叶启又抬眼望去,少年微垂着头,长睫挡住双眼,看不出情绪。
尚未收回视线,那人竟忽地抬眸望了过来——那是一双生得极好的桃花眼,眼尾微扬,眸色清亮,似一汪平静春水,又似翻卷着万语千言。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四下静悄悄的,却仿佛有什么在无声轰鸣。
就在这时,看似已经睡着的雪球忽然睁开双眼,“喵呜”一声,从叶启膝头一跃而起,朝景檀扑了过去。
叶启一惊,伸手去拦却已晚了,只见景檀早已蹲下,雪球稳稳落进他怀里,蹭着他的手喵喵直叫。
他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泛黄的猫毛,眼中怜爱之意浓浓,不似作假。
叶启松了一口气,打趣道:“太子妃你瞧,雪球是不是把景侍卫认成你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景婵有点绷不住,语气微酸:“雪球老了,眼花也是正常的。”
他爱猫至深,听了这话心里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压下情绪,命景檀退下。
景檀躬身告退,叶启盯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
这景家二子身材纤瘦却不显文弱,步履轻盈,可见轻功了得。可他个子不高,比叶启还矮了大半个头,要知道,景老太爷和景国公皆威武高大,太子妃也是高挑出众,就连已故的景家大少爷也与叶启身量相仿。
忆起景檀身世——生母身份低微,本是世家儿郎却不得不流落异乡,为了练就一身武艺必定吃了不少苦,叶启心里不免对他多了几分怜惜。
当夜,春和殿内,景婵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遂给景国公递去消息:“父亲,女儿今日见了景檀,心中惶惶不安。此人留不得,还请父亲尽早动作。”
她心中焦急,坐立不安,一直等到深夜,终于盼来父亲的回信,却只有寥寥四字——稍安勿躁。
景婵盯着这四个字,胸口剧烈起伏,指尖也抖个不停。
她与景家共同守护的那个秘密,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剑柄就握在景檀手中。
而如今,景檀回来了。
“啊——!”一声凄厉尖叫骤然撕裂了春和殿的宁静。
纸条变成碎片纷纷撒落,妆台上的事物悉数落地,金钗玉簪噼里啪啦四分五裂。
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了正在窝里安睡的雪球。它倏地抬头,冲着景婵喵喵叫着,似在询问。
景婵先是在它迷蒙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扭曲的面容,继而又仿佛对上了另一双满是讥诮的眼睛。
心头那簇火“嘭”地烧了起来,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
她用纤纤玉指轻抹去眼角泪痕,踏过满地狼藉,俯身将雪球抱入怀中。
案头摆着一罐桂花蜜,雪球年岁越大,越发喜甜。
她将染着蔻丹的手指探入罐中,轻轻一搅,莹润的蜜便裹了上来,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一众宫人还在地上跪着,噤若寒蝉。贴身婢女如意忍着钻心的疼痛,膝行过去,声音发颤:“太子妃娘娘,让奴婢来喂吧……”
景婵漫不经心地扬了扬手,婢女立刻低头噤声。
猫儿闻到桂花蜜的香味,急切地凑上来,伸出舌头将她指尖的蜜慢慢舔尽,神情餍足。
她一边看着猫儿舔蜜,一边与它说话,声音温柔得也像是浸了蜜:“你这小东西,今日见着那人,激动坏了吧?”
轻轻点了点猫儿的头,她叹息般低语:“你啊你,明明是只猫,怎么却像白眼狼一样,养不熟呢?”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景檀便已穿戴整齐,一身侍卫服饰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英气十足。
寒风呼呼啸叫,天边的云就像浸了墨,黑沉沉的。
他随轮值的队伍走向景华殿,远远便见一群人自景华殿的方向而来,正是太子仪仗。
景檀和侍卫们忙单膝跪地,垂首行礼。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忍不住在夜色的掩映下,微微抬眼朝叶启望去。
宫人手中提着几盏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
叶启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忽明忽暗,景檀却能够捕捉到他紧皱的眉头和眸底快要溢出来的焦灼。
太子等人就快走到队伍跟前,他忙垂下眼,看着金色皂靴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叶启也早就注意到了景檀,明明队伍里的侍卫都身着同样的服饰,梳着同样的发髻,身量也相差不大,但他就是在一瞬间锁定了那个身影。
黑夜的浓稠盖不住侧颈的那抹莹白,随着灯笼光的靠近,那脆弱的地方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指尖似乎有点痒,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
景檀等人跟随太子仪仗来到春和殿,殿内此时灯火通明,不同寻常。
福喜为太子打帘。帘子刚打开,一阵暖意携着馨香便扑面而来。
叶启点了景檀和另一名侍卫随他入内,其余人等在外守候。
刚跨过门槛,便看见雪球蜷缩在窝中,一动不动。他愣了一愣,有一丝迷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
雪球半阖着双眼,似乎已经停止呼吸。他瞬间红了眼眶,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将它抱入怀中。感受到那份柔软温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指尖仍是颤抖不止。
猫儿闻到他的气味,有了一点精神,努力在他胸口蹭了蹭,发出两声微弱的猫叫。
“怎么回事?”叶启环视众人,声音冷如寒冰。
一干人等,包括太子妃,皆齐刷刷跪地,冷汗涔涔。
忽然,雪球在他怀中剧烈挣扎起来,一反常态地冲着门口的方向凄厉叫唤。
他不明所以,一边安抚猫儿,一边朝门口望去,只见景檀跪在那处,低垂着头,肩头颤动,面前的地砖上已洇开一片湿痕。
就在片刻之间,雪球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叫声也渐渐微弱。最终,彻底安静下来。
殿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吧嗒、吧嗒的声音,叶启盯着那片逐渐蔓延的水渍,就那般茫然地站着。
突然,他扭头向景婵看去,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令她心惊胆颤。
她忙压下内心慌乱,垂首用帕子拭着眼角,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
“殿下,昨夜臣妾就寝后,雪球偷跑出去,如意害怕责罚,不敢禀告,便和其他宫人四处寻找,最终在御花园的秋千旁将它寻得。不知它是不是冻着了,当时就已奄奄一息。如意心知事关重大,这才向臣妾禀告,臣妾当即就传了兽医为它诊治。”景婵一边抽泣,一边借着拭泪的动作偷偷观察叶启脸色。
“兽医给它用了驱寒的药物,可半宿过去,竟毫无起色。臣妾内心惶恐,这才派人通报殿下。臣妾有罪,请殿下责罚。”
叶启如曾经那般,在雪球身上一遍遍抚摸着,似乎想要温暖那小小的身子。
他将景婵和一众宫人扫视一遍,冷声道:“给孤彻查!”说罢便抱着雪球微凉的尸体,大步离去。
天光渐亮,宫墙显露出原本的朱红色。
景檀走在随行的队伍中,凝望着前方高大的背影。
这位尊贵无比的储君,这偌大宫阙未来的主人,此刻就像痛失至宝,被无尽的悲伤和孤寂吞噬。
他亦能体会这份锥心之痛——因他也失去了同样的宝贝,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