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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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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惰鱼雷无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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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明朗,冰雪消融。
天色扑青,山映翡翠。
阳光正好,归乌崖明艳浓妆,娇俏冶艳。
灼日攀山而过,倾注在归乌崖,如同一蛊稀薄的糖酒,带着一股极深的狂性,暖了僵坐阴湿雨中的人。
“孟虞兮,孟尘,你还是你。”
绿衣女足尖下力,缓缓落下脚跟。
一息之间,少年抽掉的脊骨和血性,那副铁骨铮铮重现于春晨之下。
在那张手中,下春雨了。
雨水打在身上啪啪地响。
等雨停了。
一阵大风,雨水倾倒,哗哗流淌下来。
崖底春风吹生花蕊,吹散缥缈的绿衣,雪白的肌肤在绿色的雾中浮现。
孟虞兮瞳孔一震,神色慌张,晴天霹雳。
“我我!你!你这!”
一双眼登时闭得如蚌。
一只手登时僵定如石。
见此情形,少年的血液都凉透了,伸出的指尖又燥热不安。他眼皮跳动难停,白色的魂儿更是吓得要从头顶钻出来。
孟虞兮另一只手抓着腰封就要脱,映着耀日的俏脸上失去了温润的素雅姿态,他羞红着面皮磕磕巴巴道:“你的衣服,我想,就是……什么……你先……”
他越说越难为情。
绿衣女学模学样笑意盈盈说:“作为一个人,可要干净体面些,不然要笑话你的。”
话音落罢,绿色的纹路在此织就,金丝引线,缥缈的神逐渐有了人的重量。
手上衣衫浮动,衣摆划过掌心,带不起一丝颤抖,孟虞兮已经让自己硬的像个石头。
绿衣女笑了:“孟虞兮。睁开眼,看看我。”
孟虞兮垂眸端详。
蚌微微开缝透气,看见绿摆成花。
这位降入世间的神,她还是披上一身绿衣,似乎格外钟爱这份绿颜色。
“抬起头来,我在这里,你为何看我裙摆?”绿衣女不解询问。
孟虞兮出神地凝视着有些清雅的绿色,摇晃着魂儿,慢慢沿着流动的绿寻上去。
翠绿袍里压着鸦青鳞衫,鳞光闪着幽光。深青绿的里衣,上绣碧玉石的花枝绣纹,深松绿枯枝盘上荷叶绿的袖边。
层层叠叠数十层的衣,被腰身红绫一拢,艳的像一团湿哒哒的绿花。
髻如云松,梳法精巧,两耳发髻下插入的粗孔雀绿繁花绽放肆意。
风在动。
悲悯的眼眸望向他一笑,弥漫出神性的光辉,令人心头一震,灵魂一轻。
孟虞兮魂儿轻轻落地,他双颊发热,头重脚轻,红脸羞意连了天。
神弯下腰身,勾走了荷包,独自摇了半天,留下一串串铃响。
那双眸清澈荡漾起绿波,越发的亮。
神问:“人的样子,漂亮吗?我是什么样子?”
青绿衣,松松垮垮盖住白到清冷的皮相。
乌眉纤细,神情如画,垂眸间无欲无望,抬头微笑间灵动冶艳,温柔得又让人心里明堂白净。
孟虞兮红着脸,心中一点一点描绘着,正直的视线像是缠绵悱恻的吻,慢慢从眉吻过唇。他答道:“你有一双温暖的眼,一头绿湖般的发,都漂亮的像是青绿翡翠。很美,很漂亮,很珍贵,是宝物。”
绿衣女听后笑了:“听起来,我的人身不算糟糕,不然我可要如何赏面自喜呢。”
孟虞兮红着脸不答,也不敢动。
他还从未离女子这般近,近得越过从小教导的界限,近得有些失礼冒犯之意。
绿衣女飞身而下,脚下刚落地就踩上□□的花,她好奇得迈开腿,步调有些滑稽地绕着孟虞兮来回走。
人,真的好奇怪。
长出来的腿和脚,也好奇怪。
不过。
这种踩在地上张开走的感觉,真好玩。
绿衣女走走停停,最终停在孟虞兮身前。她看了许久,终于伸出手来,想要去戳戳孟虞兮平平的胸膛。
孟虞兮身形一晃,惊讶得微瞪双眸。
绿衣女不解地歪了歪头,好奇他为何要跑走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孟虞兮笑着,不谙世事,天真又快乐。
眼帘颤抖,孟虞兮又贴了回去。
白嫩纤细的指尖透着薄薄的红,指甲盖青青的像青葡萄的皮。
孟虞兮紧张得胸膛彻底平了,屏息敛声。可还未等到莫名的触感,下刻孟虞兮暗吸一口凉气。
空旷的归乌崖,有了熟悉的波动。
琴声幽咽,神秘又暗藏杀机。
金铃轻响,白绫游龙而上。
孟虞兮果断甩出断剑,游走一摆,腿一挡,抵下白绫袭击,护在绿衣女身前。
虽然全身紧绷迎敌,却是没有丝毫担忧之意。
因为来人,他知道是谁。
——是……那个人。
天上亮起刺眼的光,鸣着琴音,掀起轰隆隆的巨响。一时间,孟虞兮就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水花,飘零四落。
来者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步步走来,步履轩昂,天潢贵胄的姿态。
雪浪云袍,绿缎束腰。
中指绕红绳,软纱乌龙帽。
他总是耳畔簪花,一朵刚刚盛开的花。
当真是——
崔玉仪!
孟虞兮看着他,一时不敢说话。
“大师兄。”崔玉仪向前规矩行了一礼,眉梢那抹怒气带着几分缠人的幽怨恨怒,更显不善的笑意,“看来不需要师弟我来给你收尸了。”
“二师弟,许久未见。”孟虞兮连忙回礼。
“也真是许久了,我竟都不知大师兄什么时候又有了个贵人,是有些忘事。”崔玉仪慢悠悠给手指上的红绳绞打着死结,余光撇着,幽幽地说道。
孟虞兮有些梗住,他这个二师弟,笑脸盈盈,嘴毒起人来跟扎上刺一样。也不知他来此究竟为何,毕竟先前为保己命已与他碎玉决裂。
一颗绿脑袋从孟虞兮手臂下长出来。
绿衣女探头探脑问:“孟虞兮,他是你的师弟吗?”
孟虞兮想想,谨慎回道:“现在也不算是。”
绿衣女歪歪头,再问:“他是极西边境,崔家村的崔玉仪吗?”
孟虞兮被问楞了,这属于二师弟家事,他从未提过,他就也从不过界询问。便摇摇头,正要说话,却被一句话打断。
见崔玉仪神情不耐,目光中的气愤亮如豆火:“是我。怎么?大师兄还查过我?当真是好样的大师兄。”
孟虞兮还没从折磨的后劲儿中完全回来,他脑子滚动得一时短路,但也很守礼姿,温声回道:“二师弟,我未有过。”
可能是剑修大多薄情寡义的传言流传久了,崔玉仪的唇同样带着几分薄情的细长,冷冷一勾,冷嗖嗖的眼刀子要挖了绿衣女的脸一样,狠厉地咬着嘴唇问道:“这个小绿人儿!那她怎么会知道?”
孟虞兮吐出腹部窝着的一口浊气就要解释。
崔玉仪嗤笑一声,冷巴巴再次打断,凶里凶气质疑问话:“大师兄可还是没有脑子?这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把戏,还没玩够呢?”
孟虞兮肩头一松,这次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崔玉仪笑了。
绿衣女也不知为何,也笑得快活极了。
两口明晃晃的笑,看起来说再多也无用。两个都是没心肝的傻子,怪不得现在站一窝里。
崔玉仪眉头紧蹙,心口堵的那口气不上不下的就这样散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此。
崔家村,那是个偏远边境的小村庄。
他被生在那里,接着马不停蹄贩卖进最大的玉楼,乞儿穿上锦衣华服去卖自己的皮肉讨生活。直到他天赋惊人,就此一步登天,成为世人皆知孟虞兮的师弟。
就此他住的是雕着玉的楼,吃的是不可求的异宝,每一分都是世人艳羡的存在。身旁的学堂子弟,个个举止文雅,言谈一本正经,不是顶尖皇族,就是世族大家继承人,身怀绝技,背景深厚,一人都能直接翘起整个修真界的半边天。
身份的巨大落差,让他回避自己浅薄的身世。因为崔家村这个破落村庄,在风雨中经受不起一点波澜。
求学十多载,他笑脸相迎碰人心,揽了一手的好心思。
可他不论如何努力,在旁人眼中,总归有他孟虞兮,就像平地与山尖,他再往上爬,他也只是孟虞兮剑下的第一人。
孟虞兮孟虞兮!
他!
实在不甘……
论天赋,孟虞兮有仙骨,可他有佛心。
论容貌,孟虞兮甚至比不过他!
可容貌,谁都可以拥有。
也是,除了天赋,他再无其他。
日日夜夜,他把孟虞兮的画像贴在木人上练就自己的绝世武功,他把孟虞兮的成就当做踏脚石拼命向上爬。
在他听到孟虞兮叛离宗门被囚时,他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他叹他自废前程!
他骂他愚不可及!
他笑他打出一手烂牌!
他笑的哭出泪来,这可是天意助他登顶第一!
可、可是,他心里还有数不清的可是。
他还记得孟虞兮天天活得神采飞扬,一腔济世人间的侠肝义胆,活像一幅生彩的画儿。他虽学着既乏味又充满臭味的繁文缛节,做的规定动作,却偏也能欢声笑语。
每至节假,他留他住所。让他听他说那些老妯娌、旁支亲眷、叔伯问现状和前程的话,他说这让整日逃避学堂厮混得有些不亦乐乎的他情何以堪。
他说他在外每次都装的一把精致的苦泪,过后时常被他父亲骂个狗血淋头。他父亲的虚荣心,让他有了不快乐记忆。他说这些他都懒得再提,他只给自己兄弟倒苦水。
决裂后,他更加悲痛地回忆着过去,就像汹涌河里的水和浪,灰蒙蒙的河水中只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孟虞兮的脸,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笑得兔子般活泼,却让他疼痛如割。
孟虞兮孟虞兮!
他、他可真是太可恶了。
明明知道自己厌恶他,他还掏出自己的真心待他,崔玉仪在风雨面前坐卧不宁。
虽然庆幸,但他似乎也不能相信他会闯出这么大的乱子。
崔玉仪在清醒中步入了孟虞兮的后尘,他是自觉叛离的宗门。他尝试步步走入孟虞兮的影子中,他在思索着。
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来此。
他只是打听到孟虞兮会死在这里,腐烂在阴深黑暗的崖底,空旷恐怖的归乌崖。等他再次走出孟虞兮的影子时,就已经怅然若失,再无归途。
孟虞兮那人。
光明的,暖热的,好不刺眼的意气风发。
于他这般人,一生庸碌,是一生之中的不可遇。
孟虞兮那人。
含蓄的,温柔的,敦厚的。
而他要自己活得精彩,活得人人畏惧!
强烈,灼人,锋芒外露!
一骑绝尘,独步登天!
他想要成为那样的第一人。
所以,想了这么多无用的,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崔玉仪走到孟虞兮面前,看着画像上的少年终于走入他的眼前。他看向孟虞兮,慢慢在心底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他也打了一手乱牌。
可能就是,他不能想象到人心怎么能变得那般快。他聪明伶俐的蠢师兄,到旁人那里怎么就成了野性难驯,十恶不赦的恶人了?他的大师兄只是有些愚蠢的善心而已。
两人开始大眼瞪大眼,无话再说。
就在一片沉默中,绿衣女走上去拉起了崔玉仪的红绳,她问道:“崔玉仪,你把佛心挖了救的孟虞兮,怎么还会活了三年呢?我观你的星宿三年后才暗淡,实在不可思议。”
“佛心是宝物,延年益寿不在话下,我作为宿主供它寄身,它反哺我的佛息自然能让我活三年。”话音刚落,崔玉仪赫然震惊。
她怎会知他心思!
崔玉仪瞪着眼问道:“我有佛心,你如何得知?”
佛心天不知,地不知,这冒出来的怎会知!
孟虞兮听后吓得脸上白得发灰,什么挖心,挖心挖心该多疼,救不了就别救了啊。他可怜兮兮流着泪,哆嗦着手就要扑来。
崔玉仪就跟预言到一般,立刻手一指,横眉竖眼,怒斥道:“哭什么!这小绿人儿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怕死?都要死了还什么都捡!”
绿衣女撇撇嘴,指了指天:“我在凡尘观看推演你们的星宿轨迹已经千年有余,你心里这点心思我自然知晓。我还知道你哭了呢,就在你以为孟虞兮被捅烂拼不起来的时候,哭得肝肠寸断,气血翻腾,道基崩溃。”
崔玉仪大惊失色,气极反笑:“我哭?”
绿衣女乖乖点头。
“不可能!我就没掉过泪!”崔玉仪喊的大声极了,“我死也不掉泪!”
“二师弟……”孟虞兮怯怯冒头。
崔玉仪猛得大喊,红着脸张牙舞爪:“你打哪里找来的傻子!你见过我哭过吗!”
“没有。”话轻轻的,带着哭音。
“没有过。二师弟一直很坚强。”孟虞兮扑过来,抱了崔玉仪满怀,“二师弟一直好好的,大师兄会保护好师弟。”
凶气横生的眉梢微颤,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慌张得攥紧。
呆滞的目光乱飞,一下闯入小绿人儿纯洁好奇的眼神中。越看越燥热,崔玉仪燥得要起火,粗暴扯开孟虞兮往旁边一推,凶巴巴问绿衣女:“你说我挖心救这傻子,我倒看他生龙活虎。这些别提,你自己说,你到底是谁?别用骗他那些话,我可不傻。”
相较方才,这崔二公子倒也客气了许多。
绿衣女用她的脚踩花正玩的不亦乐乎,只答道:“我是一个要学会做人的,人!”
“你要做人?”崔玉仪神情微敛,再次细观了绿衣女半晌后又笑了,问孟虞兮,“人要学做人?师兄,你的贵人可真有意思。”
这时孟虞兮面露严肃,有些冷。平生第一次他没有应崔玉仪,径直走过去,去对着绿衣女说:“看我半生,做人也没有多成功。我二师弟,他很厉害,他才情当属第一,无不赞叹。”
绿衣女虽是一脸懵懂,但也预料到些什么,她说:“可我想要你来,我是来见你的。”
孟虞兮笑道:“你说你不可介入凡尘,可当你知道我,决定下凡见我,你便已经介入其中了。你不能继续下去,虽然说你没有改变什么,即使你没有来,我也会被二师弟所救。但其实也改变了,现在无论怎么做,你离我远些是如今的最佳选择。你很厉害,我也不能误你。”
绿衣女被一双大手拉到崔玉仪身前,她还有些迷茫。
孟虞兮说:“二师弟,让她与你一起走吧。”
崔玉仪神色一僵,随后严肃问:“你呢?”
孟虞兮答:“五年后,我来寻你们。做人这方面,我怕是不会教了。人心莫测,我拿不出手。”
崔玉仪再问:“五年?”
孟虞兮一番话让几人之间有些冷清,他伸出手来腰别断剑,只是催促道:“走吧,我们已经说了太多了。”
崔玉仪没有动身,又问:“你知道我要来?”
孟虞兮只是说:“要保重,二师弟。既然不想与他们交友,那就不要再将他们放在眼下。”
崔玉仪缓了口沉长的气,像是吐出一生的回忆。看向孟虞兮的那双眼有了坚韧的力量,他喊道:“小绿人儿,跟我走吧。以后,我教你做一个人。”
春日下,崖底又落满了雪。
下大雪,铺天盖地得下的汹涌。
“我游荡凡尘,已等许久了。”绿衣女说。
“五年。”绿衣女问,“孟虞兮,我再也无法遇见你了,是吗?”
孟虞兮站在原地,身披白雪。
他说:“人,也会永生。就像你说的,我也相信我们总会相遇,因为我是你推演千年来唯一的希望。我将用灵魂发誓,我们会越走越远,我们也会走至原地。”
“人。不要在我面前立誓。”
“会被应验。”
神一念之间,万物静息,斗转星移。
落下凡尘,失去记忆,神的命运是可见的脉络。大道有情,不息之河,生命无止。千年万代,我们躲不掉的宿命在轮回。
好在……神的生命,总是要长些。
“孟虞兮。”
“孟虞兮!”
“孟尘!”
绿衣女又笑了,笑意更加活了。
她告诉孟虞兮。
“看我百年如何破局!为你夺下一命!”
星星都不该死,星宿们需要主君。
孟虞兮挥手告别,看着大雪淹没下的两抹影子走远,感受着暖意的消散,像个雪人儿般停在原地。
绿衣女与崔二,他们二人顶着大雪,朝着前方信步徐行。
崔玉仪思忖片刻道:“做人很累,很苦,喜乐太少。你会面临死亡,感到悲哀的绝望。你会很害怕。”
绿衣女回道:“我不怕。我俯视大地,我心生喜悦。”
越过归乌崖。
看后方一片雪白,荒芜得心惊胆寒。前方繁花蝶飞,眼前是石砌的小道,遍山的绿树五彩花盛放眼帘。
崔玉仪走在前面,随手接过落下的花。他说:“人幸福的时候,有风,有雪,有花,有雨,有山水,还有说不明的快乐。你不懂,你不会,我会慢慢教你。做人这一堂课,你要学很多,多到记不清。你要学很久,久到有数不清的日子。”
崖外灼热的光让崔玉仪陶醉,细思默想,又随手摘了一手枣子慢慢咀嚼。
走动间,看绿衣女在林中穿插不停地乱走,小猫似的挠爪摘枣,觉得好玩,又扔给她一颗。看她学模学样吃进嘴里被枣核硬到,便觉得越嚼越有味道。
他饱了口福,又得了趣,惬意无比,脸上带上了意兴阑珊的懒。
陶醉了许久,定神环望。
天草相连,好风好水好山。
悠然望向烟火,心恍然一荡。
崔玉仪道:“带你去睡一觉,认认家门。”
绿衣女的衣摆被他轻轻提起,她跟他与风一起狂奔而去。
“家在哪里?”绿衣女问。
崔玉仪跑得丢了帽,一招手唤来了蝶鸟扔给它们做巢。他喘着气说:“小绿人儿,你好好记着,这一路上,都是回家的路!”
绿衣女跟着跑啊跑,不自觉兴奋起来,也学着喘着气,跟着崔玉仪一起奔跑得没边没际。
离开阴深黑暗的崖底,回到热热亮亮的光中,绿衣女一路看来,有人望向他们在笑,向他们挥手,向他们喊话。
村野之人在耕作,稚童酣然躺着在晒太阳,他的小狗在他身边打着滚,弄得一身土。
不知是谁亮开大嗓门,笑着喊话:“小少爷,您打哪来的丫头妹妹,俊俏的哟!”
迂回漫步,崔玉仪笑着喊回去:“大爷,我打天上抢来的!”
跟着笑声,他们一直跑到一个村头前。
一个偌大的石头,上书“崔家村”。
绿衣女顺着力度与崔玉仪一起躺下来,她看到自己头顶有两棵不知名的树。
一棵叶子几片,秃着枝干,结着青青涩涩的果子,指肚大小,看样子能涩得舌头打结。
一棵叶子繁茂,光的影像从叶后打下,在微隙中筛了下来,暖风过处,满地圆圆的日影都绕着他们欣然起舞。
身后,热腾腾的烟火气像天上的云。
暖的,湿的。
绿衣女心想:这就是——人的家!
崔玉仪伸长脖子,咬下一个青果子,脆响清晰可闻。
绿衣女眸光一亮,她也跟着咬下一个青果子,嚼下半发的春意,以及无尽的暖光。
这时,崔玉仪有些呆痴地坐起,望向前方。他问道:“喜欢这样的凡尘吗?”
绿衣女笑弯了眼,她答道:“喜欢。人很幸福。”
崔玉仪笑了,再问:“教你做人前,我需要怎么做?我会替他做好的。”
绿衣女伸出手来,交给崔玉仪那个荷包。她说:“你要去问道岭,找到我沉睡的肉身,将这个荷包交于我。你需要唤醒,真正作为人的我。”
“我会的。他离开了,如今我们相依为命。”崔玉仪小心收起荷包,放进胸口前。
天渐黑,绿衣垂坠如河流。
静谧的黑夜,她是等待他的春天。
“变成人,我想吃糖。”绿衣女说。
崔玉仪躺下嚼着涩果,沉然欲睡,人也恍然踏入另一个境界。他说:“糖还是师兄做的好吃,以后给你寻天下最甜的糖。等下次见面,我还是教你做个好人吧。”
“好人?不都是人吗?”绿衣女想试试自己刚刚学会的小习惯,她踢了踢脚,却发觉不同的声响,便利落起身,开始好奇得玩弄自己脚上的红布鞋,它丑丑硬硬的真像块石头,也像孟虞兮的手掌。
看了半晌,绿衣女她又道:“崔玉仪,你什么时候给我穿的鞋子?红鞋好丑。”
崔玉仪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我幼时半个时辰缝的。等下次,日子那么长,我慢慢学。”
绿衣女趴着,小声问:“你要像人一样睡吗?”
“是啊。”崔玉仪再翻了个身,哼唧一声。
绿衣女跟着换了个方向继续趴着,轻轻问一声:“我需要干什么?”
崔玉仪已经困得气虚心慌,凭借武力镇压,一手按下来回跑的小绿人儿,他挺着一口劲回道:“要对我说晚安。”
绿衣女悄悄学着翻了个身,又学着闭上眼,轻轻回道:“我对你说晚安。崔玉仪,我要和你一起睡了。”
可崔玉仪早已沉入梦乡,他累极了,一放松下来,睡意就跟陷入泥潭一样死沉下去。
月升起来,一树一树花开。
青果子红透了。
月光下,两个人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