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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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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沈叔叔道别后,林亦圣沿着中央公园旁的砖路慢慢走着。
原来,自己纵使再经历千锤百炼,被生活磨平棱角,也不是完全超然物外。听到这些过去的事,还是会抑制不住心潮起伏。沈叔叔的话仍旧在脑海里盘旋,像是沉沉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让她莫名地感到不安。
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慢慢的跟着她,保持着稳定的距离。
她掏出手机,指尖停留在宋昱的号码上,却迟迟没有拨出去。
她不是一个会轻易被情绪左右的人,可此刻,她竟有些犹豫。
——该怎么开这个口?
去问他关于他父母的原委?还是提醒他,沈叔叔并未放下旧怨,或许还有后招?
她轻轻闭了闭眼,掌心收紧。
她知道宋昱的性格。他是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人,处理事情从不拖泥带水,向来精准而致命。如果她开口了,他一定会立即查清一切,甚至会用他的方式解决这个隐患。
但问题是……她真的希望事情走到那一步吗?
她深知,在资本的世界里,宋昱从来不会手软。
可那是沈叔叔——她父亲昔日的挚友,如今少数还愿意以长辈身份教她、护她的人。
她不希望他们之间的恩怨,变成更深的伤害。她也担心,事情已经渐渐朝着她不可控的范围发展。
仔细推敲后,她发现根本无法避开过去而将一切说清楚。既然如此,那就暂且搁置,静观其变。若有必要提及,她再找个合适的契机告诉他。
***
日子如烟般划过,几个月都没有任何动静。就在林亦圣几乎要放下心的时候,几件大事接踵而至。
其一,是一台危急的肿瘤手术和后续引出的风波。
当时手术室内,时间仿佛被凝滞,唯有仪器的滴答声提醒着众人分秒的流逝。
林亦圣站在台旁,准备协助进行后腹膜平滑肌肉瘤切除。由于前期CT显示肿瘤高度沾黏周围的血管和肾脏,手术将极其棘手。
“刀。”她轻声道。
护士迅速递上10号手术刀,寒光一闪,锐利的刀刃划破皮肤。她换了几次器械,依次划过脂肪、筋膜、肌肉、腹膜,直到完成Cattell-Braasch右侧内脏内旋,露出腹腔深处。潜藏的肿瘤极大,不规整的边缘泛着红褐色,紧紧贴附在下腔静脉上。情况远比术前影像显示的更加复杂。林亦圣屏住呼吸,跟着李主任精准地分离组织,努力在瘤体和关键血管之间找到一线生机。
规培生沈丞站在她旁边,手握吸引管,肩背微微紧绷,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场手术对于他而言是一场试炼,他必须紧跟队伍的节奏,不能犯任何错误。
“别慌,仔细看着电刀的走形。”林亦圣沉声提醒,目光始终专注。
李主任在对面挑起一层层的软组织,林亦圣在他的引导下,轮换用剪刀和电刀小心地剥离,一寸一寸推进,然而,就在肿瘤边界被松动的瞬间——
规培生想帮忙,却把吸管伸入了血管壁上病变的薄弱部位。一条极其微弱的撕裂,下一秒——血,瞬间喷涌而出。
汩汩暗红的血从破裂的下腔静脉狂涌而出,整个术野在刹那间被鲜红吞没。
“无菌布,快点!”主任厉喝,声音掷地有声。
沈丞手中的吸引管一抖,险些脱落,眼前一片深红,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运转。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麻醉师皱眉紧盯着血压曲线,护士们迅速准备输血,所有人屏息以待,手术室的气氛降至冰点。
林亦圣的声音缓缓响起:“换吸引头。” 她的语速不快,但清晰无比。
器械护士立刻递上Cell Saver吸引管。林亦圣拿过来,轻轻塞到沈丞的手中:“别怕,赶快吸。我们需要清楚的视野。”
沈丞的手指冰凉,他看着林亦圣坚定的眼神,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将吸引管探入血泊,沿着出血点吸引。
主任急躁地叫巡回给血管外科打电活,要求紧急术中会诊。
答复很快回来。那边会尽快赶来,但他们在破裂性腹主动脉瘤的台子上,刚刚完成了交叉钳闭。
林亦圣望着有些薄弱的血压,思虑片刻后说:“老师,可能来不及了。”
主任看了静脉的破损处一眼,咒骂了一声。他看向林亦圣:“小林,你有把握和我一起做吗?”
林亦圣点头,看向了巡回护士:“请打开 4-0 Prolene 缝线,普通持针器就可以。叫一个人去取Satinsky 钳和牛心包补片备用。”
她转头直视有些僵硬的规培生,开口道:“接下来,你的工作是最重要的。我们看不见的话,手术没法继续。现在开始,按压,吸。”
她迅速在血流喷涌间锁定破口,眼疾手快地开始缝合修补。主任放手让她去做,只是在一旁帮忙拉线来维持张力。
周围的环境好似淡去,林亦圣的耳膜有些嗡鸣。但她的手稳如磐石,眼里只剩一针一线,动作行云流水地缝合着脆弱的静脉壁。
半响,麻醉师的声音在床头响起:“血压有些回升了。”
所有人的心弦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几分钟后,术野终于恢复清晰,止血完成。而后,肿瘤也被成功剥离。主任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低声感叹:“干得漂亮。”
隔着护目镜,林亦圣抑制不住的想微笑。她回头看向沈丞,他的额头布满冷汗,整个人像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怎么样?”她语气带着些许揶揄,“吓傻了?”
沈丞喉咙微微发紧,嘴唇翕动几下,最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林老师……是我的错。”
林亦圣微微扬眉,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手术台上,有舍必有得。你没错,但是下次,别让恐惧妨碍你解决问题的能力。”
沈丞怔怔地望着她,内心深处仿佛有汨汨的暖意涌起,郑重的点了点头。
***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林亦圣和麻醉师推着病床鱼贯而出,摘下口罩的瞬间,所有人都仿佛从高压战场撤离,长舒一口气。
她看了看腕表,七个半小时——这场手术,比预计的时间更长,也比想象的更加凶险。所幸,他们完成了预期目标。尽管有一定的复发率,却也有最终治愈的可能。
可现在她并不能松懈。恢复期,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麻醉团队早在手术后期就与她和主任达成共识。延迟拔管,术后送入重症监护室。病人术中出血量巨大,虽然输血维持住了循环,但机体仍处于应激状态,贸然拔管风险太高。可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决定,往往不会被病人家属轻易接受。
ICU门口,等待的家属们早已焦躁不安。
“手术都做完了,怎么还不拔管?!”病人的妻子情绪激动,声音尖锐地划破了医院的走廊。
“对啊,不是说成功了吗?为什么还进ICU?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家属们围了上来,怒气冲冲地质问。
林亦圣面对这样的场景,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她理解,家属的愤怒来源于担心和不确定性,是人之常情。她刚想试着开口安抚,病人的弟弟却猛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衣服使劲一拉:“你说话啊!”
一道身影适时地挡在林亦圣身前,是ICU的值班医生,他皱着眉,严肃地说道:“请保持冷静,不要动手。”
林亦圣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但还是伸手示意同事退后一步。她看向病人家属,语气依旧理性温和,却没有丝毫妥协。
“肿瘤被完整切除,病人也挺过了术中最危险的时刻。我们决定延迟拔管,转入ICU观察,是权衡利弊后觉得最安全的方式。毕竟是平滑肌肉瘤手术,现在轻言成功还为时过早。不过您放心,我保证,不管是术前还是现在,每一步都是我们仔细斟酌后的选择。”
可病人家属哪会听进这些?
“你们就是想多收钱吧?”病人的弟弟猛地开口,脸涨得通红,“我听说,进ICU一天要好几千!是不是你们手术出了问题,才不敢拔管?!”
“对啊!是不是有什么没切好?”另一个家属也跟着起哄,“你们医生都是一个套路,反正病人现在不能说话!”
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围观的病人家属越来越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如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年轻的规培生沈丞已经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低声道:“简直是无理取闹……”
林亦圣看着病人家属,缓声解释道:“这本就是孤注一掷的手术,我们在拼尽全力给他争取一线生机,在场的所有人都问心无愧。我摊开了说,要是不这么治疗,他一年后连进ICU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正是需要我们一起齐心协力的时候。”
家属被她的目光震慑了一瞬,但怒气仍未消散。
病人的妻子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时竟无言以对。
主任也闻风赶到,站在林亦圣身侧,沉声道:“再这样喧哗,就影响到其他危重患者了。”
病人的妻子紧抿着唇,脸色阴沉不定。她的目光在林亦圣和主任之间游移,最终,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透着不甘和愤怒。
“谁能保证我丈夫一定能醒过来?”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语气却十分强硬。
林亦圣望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你们说术后情况稳定,可他现在还插着管,这算哪门子的稳定?”病人的弟弟声音尖锐,带着一丝质疑和愤怒,“说白了,就是你们手术没做好,怕担责任!所以故意拖延,骗我们多住几天ICU,榨干我们的钱!”
“对!你们医生都一样,出了事就推责任,黑心医院!”病人妻子咬牙切齿,眼神充满敌意,“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事,我们要投诉医院,要让媒体曝光!”
此话一出,走廊里顿时炸开了锅。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医院的其他患者家属也纷纷投来复杂的目光。
沈丞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紧紧攥着拳头,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你们——”
“沈医生。”林亦圣打断了他,神情仍然泰然自若。
面对家属的叫嚣,她从容不迫的开口:“你们有权投诉,我们也会配合调查。但有一点,你们必须搞清楚——医疗是科学,不是奇迹,不是生意,更不是阴谋。”
病人弟弟冷笑:“呵,那我们就看看,到底是你们厉害,还是舆论的力量大。”
他猛地转身,拨通了一个号码。
***
第二天,院方接到了病人家属的正式投诉,并且,由于病人家属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医生手术失误、故意拖延拔管以牟利”的言论,事情迅速发酵。评论区里群情激愤,许多不明真相的网友跟风指责医院,甚至有人号召要“人肉”手术医生。
医院领导层立刻召开紧急会议,林亦圣,规培生,和主任一起坐在会议室里,面前摆着病人的完整病历记录,术中记录详细记载了出血情况、止血过程以及术后管理的每一个决策。林亦圣神色如常,眼底却隐隐透着一丝无奈。
“李主任,你们的手术记录我们已经审核过了,确实没有明显违规之处。”医疗委员会的主任缓缓开口,“但病人家属不愿接受解释,非要咬死是医疗事故。现在外界舆论已经开始施压,医院高层很重视这件事。”
旁边的院领导眉头紧锁:“这件事,已经影响到医院的声誉,我们必须尽快平息。”
另一名医务处的领导沉吟片刻,试探性地开口:“要不……你们先去和家属沟通一下?看有没有办法私下达成和解?”
林亦圣终于抬起眼,目光冷淡:“和解?”她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里透着一丝讽刺,“请问,我们做错了什么,需要和解?”
会议室一时间陷入沉默。
片刻后,外科主任轻叹一声:“小林,医院理解我们的委屈……可现在的问题是,病人家属不讲理,媒体也已经介入,医院现在面临极大的公关压力。”
“所以呢?”林亦圣问道,“要让我们低头认错,换取他们的满意?”
没人回答。
她缓缓扫视在座的每一个人,声音冷冽:“如果我们真的做错了,我可以接受惩罚。但如果是因为家属情绪失控,就要让医生承认莫须有的罪名,那么以后,每一台高风险手术,我们是不是都该犹豫?是不是为了避免麻烦,干脆不做这些棘手的手术?”
她的目光凌厉,语调坚定:“今天的事情如果妥协了,以后每一个医生都会成为无端指责的牺牲品。”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李主任轻轻叹息,转头看向部门领导:“既然医疗委员会已经确认手术没有问题,那我们还是应该据理力争。”
部门领导皱着眉,似乎在权衡。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医院会正式回应,如若对簿公堂,需要公布完整的病历和手术记录。医疗委员会对此事展开调查。”
”悉听尊便。”林亦圣站起身,顺带拉起了身边的规培生。“既然已经决定了解决方案,我们先走了。今天的查房已经延迟了很久。”
李主任看着她的背影,不禁轻轻的叹了口气:“她这个性格,迟早要吃亏。”
***
这场风波尚未平息,又一件事宛如平地惊雷般,在林亦圣生活中掀起了波澜,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医院的楼梯间,林亦圣盯着手机屏幕,再次点开师姐发来的链接。那张照片依旧霸占着娱乐新闻网的首页,标题十分刺眼——
【金融大亨携女伴夜晚回家,暧昧一幕曝光】
照片里是纽约的街角。她低着头。而宋昱站在她身后,目光沉静,似乎落在她的背影上,手抬起,在她腰间将落未落。四周的光晕暖黄,将这一幕渲染得过于浪漫,仿佛定格成一幅电影画面。
手机震动起来,林亦圣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了接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姐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担忧。
“记者捕风捉影吧。” 林亦圣揉了揉眉心,语气淡漠。
“医院这边讨论了,委员会认为你跟基金会有利益冲突,必须当面澄清。”
“……他的确是本院基金的捐赠者之一,但各个研究项目的拨款是财务部门和学术委员会审核的,跟我个人无关。”
“理论上是这样,但你是医院代表,他又是董事会成员,新闻一出,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明白了,谢谢师姐提点。” 林亦圣真诚的道谢。她合上手机,指尖摩挲着边沿,目光沉了下来。
次日,医院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几名科室主任已经坐在长桌旁,行政副主任目光犀利地扫过她。
“林医生,你怎么看这件事?”
“这篇报道不会影响我的工作。” 她平静道,随后补充,“如果您是质疑拨款的公平性,分配是医院财务部门负责的,学术委员会也有严格审核流程。所有资金流向都透明可查。”
“但你和董事会成员之间……医院需要一个解释。”
她斟酌后反问:“舆论和事实是两回事,难道医院要因为一张媒体子虚乌有的照片,就质疑自己的学术公正性?”
委员会成员们交换了眼神,似乎有些松动。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议,我可以暂时回避涉及拨款分配的事务。等裁决出来,再继续科研项目,” 她浅浅的弯了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里,“我会和同组的成员完成交接。”
这是她唯一的让步,也足够有诚意。
会议结束后,她走回住院部。手机震动,她低头一看,是宋昱的电话。她想了片刻,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放任它契而不舍的一再亮起。
傍晚,她终于忙完,走出医院。冷风迎面而来,清醒得让人发疼。
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宋昱站在一旁,深色大衣衬得身形冷峻而沉稳。
他见她出来,迎上前直接问道:“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有。” 她抬眸看他,语气淡然。
宋昱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不紧不慢的再次追问:“需要我做什么?”
林亦圣轻笑了下,眼里带着一丝自嘲:“不必。”
夜风微凉,街灯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发丝微微飘动,衬得那张脸愈发清冷而疏离。她垂下眼睫,似乎有些疲倦。
“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欠我什么。”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伸手拦住。
“林亦圣。” 他的声音低沉,透着些隐忍,“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她微怔,迎上他的目光。
他看着她,眸光深邃,仿佛要看穿她的所有伪装。
空气凝滞了一瞬,她轻轻呼出口气,转而浅然一笑道:“宋昱,医院只是例行检查,没有关系的。”
“如果影响到你的工作——”
“我的职业生涯,也不至于脆弱到被一点谣言埋没。我自己会负责,不需要你干涉。” 她蓦然有些薄怒。
宋昱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眼底涌起一丝隐晦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告诉他——不仅没有质问他,甚至连一句提及都没有。她向来如此,遇事习惯自己扛,不愿麻烦别人,甚至连他,也没有例外。
他本以为,在纽约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她的态度会有所转变。宋昱垂下眼睫,低低笑了一声,嗓音里透着些不易察觉的冷意和压抑。
“很好。” 他淡淡道,“就当我什么都没问。”
他后退半步,薄唇轻启:“既然你不需要,那我也没必要自作多情。”
林亦圣一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却没有解释。她的沉默让宋昱的眼神更深了几分,他静静地看着她,最终收回目光,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子驶入夜色,他靠在座椅上,目光沉沉地落在车窗外,神情透着几分愠怒。
林亦圣站在原地,指尖收紧,直到夜风拂过,她才缓缓松开手,转身离开。
她知道他生气了。
但这件事,她有自己的尊严和坚持,所以她必须靠自己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