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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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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很爱你》二
蝉声,是夏日的针。
起初只是零星几枚,怯生生地刺破午后的凝滞。很快,便成了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罩下来,裹挟着滚烫黏腻的空气,将整座山峦都浸泡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嗡鸣里。
莫生坐在窗边的竹榻上。榻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冰玉席,触手生寒,本是卓云苍为她驱暑寻来的稀罕物。可此刻,那沁骨的凉意如同隔着一层厚实的棉絮,迟钝地、模糊地传递到她指尖,再难深入半分。她身上只着一件素白单薄的夏衫,料子是极好的冰蚕丝,本该轻若无物,此刻却沉甸甸地贴在肌肤上,被一层又一层涌出的冷汗浸透,黏腻冰凉。额角的汗珠不断沁出,沿着苍白的颊侧滚落,滴在冰玉席上,瞬间凝成一颗细小的水珠,又迅速被皮肤蒸腾出的热气模糊了轮廓。
热。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驱之不散的燥热,像无数细小的炭火在血脉里闷烧。可偏偏体表感知到的,又是那挥之不去的、令人牙关打颤的寒意。冰火交织,啮咬着每一寸筋骨。
窗外的蝉鸣越来越响,如同沸水滚过耳膜,尖锐地刮擦着神经。莫生微微蹙起眉,试图从那片单调而狂躁的声浪里分辨出一点别的声音——风声?树叶摩挲声?或是……脚步声?
没有。只有蝉。无边无际的蝉鸣,如同潮水,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
她有些茫然地侧过头,望向庭院。阳光白得刺眼,院中那株老梨树早已褪尽了春日的雪白,枝叶浓绿得发沉,在毒辣的日头下纹丝不动,投下大片凝固的、墨绿色的阴影。阴影的边缘,靠近她窗下的位置,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在练剑。
是卓云苍。
玄衣换了更轻薄的夏布,依旧如墨,衬得她身影愈发孤拔如松。手中长剑并非凡铁,通体流转着幽冷的淡青色光晕,剑名“孤鸿”。剑随身走,矫若游龙。劈、刺、撩、抹……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凝练到了极致,带着破开虚空的厉啸。剑光在她周身织成一片冰冷的青色光幕,将灼人的暑气都逼退几分。汗珠沿着她冷峻的下颌线滑落,砸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那几道盘踞在她手腕的淡青色妖毒脉络,在烈日下似乎也蛰伏了些许,不再如往日那般狰狞刺目。
莫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在烈日与蝉鸣中翻飞腾挪的身影。剑光清冽如寒泉,每一次转折都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那是她熟悉的卓云苍,是她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属于云端的孤鸿。可渐渐地,那利落的剑影在她眼中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边缘微微晕开,像是隔了一层晃动的水波。蝉鸣也起了变化,不再是铺天盖地的尖锐嗡鸣,而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闷、混沌,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只剩下一种庞大而模糊的噪音背景。
一股熟悉的腥甜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莫生猛地捂住嘴,压抑地闷咳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单薄的肩胛骨在湿透的素衫下凸起嶙峋的弧度。这一次,咳意来得又急又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生生撕裂。等她终于缓过一口气,摊开紧捂的掌心,素白的锦帕上,赫然是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那红色中央,竟夹杂着几点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形似梨花瓣的冰晶碎片!
她盯着那几点诡异的冰晶,指尖冰凉,心却沉得更深。五感……果然在衰退。触觉的迟钝,听觉的模糊,视觉的晃动……还有这咳出的、不该属于盛夏的冰晶。命灯的反噬,如同无声蔓延的藤蔓,正一点点勒紧她与世界相连的纽带。
“莫生?”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骤然在身侧响起。
卓云苍不知何时已收了剑,站在竹榻边。她气息微促,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贴在鬓角,周身还萦绕着未曾散尽的凌厉剑意。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莫生惨白如纸的脸上,随即凝在她掌心那方染血的锦帕上,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莫生下意识地想要合拢手掌藏起那刺目的证据,手腕却被一只带着薄汗、却依旧微凉的手稳稳握住。卓云苍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的指尖搭上莫生的腕脉,动作快如闪电。
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冰凉的灵力瞬间探入莫生混乱枯竭的经脉。那灵力带着卓云苍特有的、如同山巅风雪般的寒意,试图安抚那些狂暴乱窜的气血。然而,就在那灵力接触到莫生心脉深处某个无形节点的刹那——
“唔!”莫生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心口!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神魂深处爆开,远超□□的痛楚让她眼前瞬间发黑,几乎窒息!她猛地弓起身,一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直接喷溅在冰玉席上!
那血,暗红发乌,落在洁白的席面上,如同污浊的墨点,更令人心惊的是,血点边缘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细密的、晶莹的白霜!
卓云苍的手像是被那诡异的寒霜烫到,猛地撤回!她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眉峰紧锁,眼底掠过一丝震惊与深沉的困惑。她自身的妖毒是灼热蚀骨,而莫生此刻吐出的血,却带着如此阴寒的死寂之气!这绝非她所知的任何一种病征!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山雨欲来的冷冽,目光如冰锥般钉在莫生脸上,试图从那痛苦扭曲的神情中找出答案。
莫生蜷缩在榻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刀割般的痛。冷汗浸透了她的鬓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她避开卓云苍锐利的审视,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窗外。卓云苍刚才练剑的地方,石板缝隙里,一株不知名的野草被凌厉的剑气波及,断成了两截,草汁的微腥气息似乎隐隐传来。还有……她刚才遗落在那里的……莫生的目光骤然定住。
在石板的阴影里,静静躺着一截寸许长的、深蓝色的丝绦——是卓云苍束在“孤鸿”剑的剑穗末端,不知何时被剑气削断了一小截。
“没…没事……”莫生喘息着,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气音,目光却死死胶着在那截断裂的深蓝剑穗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老毛病……天太热……闷着了……”她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嘴角却只牵动出一个脆弱而破碎的弧度。
卓云苍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也看到了那截断落的剑穗。她眉头蹙得更紧,眼中疑云未散,但看着莫生痛苦虚弱的模样,终究没再追问。她沉默地取出一方新的素帕,动作有些生硬地替莫生擦拭唇边和席上的血迹。指尖触到那凝结的寒霜,一股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让她心头那股异样的不安更加沉重。
“我去熬药。”她收回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情绪。转身走向门外,玄色的背影在刺目的日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蝉鸣依旧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莫生瘫软在冰玉席上,冷汗浸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虚脱的冷意。听觉似乎又模糊了一层,窗外的蝉声变得遥远而空洞,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棉絮。唯有视觉,在方才剧烈的痛苦刺激下,竟短暂地清晰了一瞬。
她清晰地看到,卓云苍走到那截断裂的深蓝剑穗旁,脚步微顿,弯腰,用两指极其小心地将它拾起。那截小小的丝绦躺在卓云苍骨节分明、握惯了杀人剑的掌心,脆弱得不堪一击。卓云苍低头凝视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断裂的茬口,才将它紧紧攥入手心,大步离开。
阳光炽烈,蝉声震耳。
莫生缓缓闭上眼,将脸埋进残留着血腥气和诡异寒意的冰玉席。那截断裂的深蓝色,成了她沉入无边混沌前,最后烙在视网膜上的一点微弱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窗外的蝉鸣,毫无预兆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戛然而止。
死寂。
令人心悸的死寂,瞬间吞没了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