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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日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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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盘细微规律的声响在寂静中起伏,如同一只精密怀表的机芯在胸腔内搏动。
江枳俯身于笔记本屏幕前,光线在教室角落沉静流动,将她专注的面容托起如冷玉琢成的塑像。指尖在键盘上轻点,字句如清泉流淌,却又不断回旋。
每一处删减都并非真正的否定,只是某种被锻造出的本能,驱使她剔除任何可能影响通透的瑕疵。眉尖微蹙,凝神静思,指尖在删除键上悬停,终于决然落下,刚刚诞生的篇章顷刻湮灭,如同价值连城的绸缎被随意撕裂纹样。
完美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早已嵌进骨血,刻不容缓。
当文字终于驯服,随心意蜿蜒成令人满意的姿态,她才悄然舒一口气。
指尖轻点,那来自心灵深处的故事如同纸鸢,被她稳稳送入晋江那片自由的云端。
几乎同时,斜后方极细微的“叮”声响起,如一粒微尘坠入深潭。
是巧合么?江枳并未细想,只是利落地叠好书本站起身。眼波滑过,无意瞥见时淮低头专注于手机屏幕的侧影,沉静得像在研究一幅古旧的星图。
这画面撞入眼帘,心头依旧无澜,匆匆步履踏过走廊,身后光影渐次暗淡,将他的身影也无声推远。
时淮望着窗外葱郁树影出神,指节无意识地、极为轻缓地抚过办公桌沿一只润白的细瓷茶杯杯沿,那触感温润细腻,与他拇指上那只嵌着半透明月光石的白金指环碰触,发出几乎无法听闻的清越微响。那瓷器质地非凡,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当江枳步履匆匆,一片清冷的灰色衣角如流云般快速掠过那道窄窄的门隙时,他即刻起身,未曾再看杯盏一眼,步伐平稳而迅捷地汇入走廊拥向进步班的学生人流之中。
他身后,那只茶杯在光线中静置,依旧凝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润泽光华。
江枳立于讲台前,目光清澈如水,言辞流转间自有清风拂过山涧般的韵致。那是血脉底蕴的自然流露,字句温婉如珠玉滚落。
台下目光清澈如林间新泉,跟随着她的引领,专注地汲取着知识的清溪。她注视着这熟悉且珍贵的画面,心上一方被规矩与尺度重重压出的磐石,悄然间竟寻得一丝微小的缝隙,松动开来。一缕轻柔的慰藉悄然升起,如同在家族精心修剪、遍植奇花异卉的后园深处,无意瞥见一丛自山野移来的兰草,在角落里舒展着与周遭迥异、独守本真的风骨。
原来挣脱温室恒定的温度与仪轨,她的茎脉也能在这平凡土壤中悄然扎根,生长出属于自己的韧性与姿态。
这短暂而难得的宁静,瞬间被骤然刺入的铃声狠狠撕裂。陌生的数字在手机屏幕上固执地跳动。她指尖划过接听键,一句冰冷的“江臣家属?”如淬毒的冰刃精准命中心脏。
周身灯光带来的暖意霎时冻结。心脏在胸腔里猛烈撞击,每一次震动都带着空旷冰冷的回声。“他怎么了?”声音从唇齿间挤出,每个字都绷紧欲裂。
“摔伤,手腕骨折,处理好了。” 对方声线平直无波,像手术器械在无菌盘中的碰触。
那骤然沉落谷底又被猛力提起的失重感让她眩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辛苦了,医生。” 忙音在耳边嗡鸣,她几乎是狼狈地撑住讲台边缘,深深呼吸。
弟弟江臣沉静温顺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素来如名贵锦鲤,只在自己巨大澄澈的水族箱中安然游弋,怎会游至能撞出裂痕的玻璃边界?
她迅速接通隔壁物理老师的电话,三言两语急促交代完,人已如一阵风卷入走廊。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时淮的眼底。他立于阶梯教室后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清晰看到江枳疾行的身影褪尽了平日行走坐卧间那份被千锤百炼出的流畅端凝。
那是名门教养深入骨髓的印记。此刻只剩下惶急的关切。一丝无法名状的牵动骤然掠过胸腔。没有丝毫迟疑,他即刻转身,步履无声却迅捷,沿着来路折返,目标明确地走向那间仅隔着一道透明屏风的办公室。
室内已空无一人。门扉敞开,窗户亦洞开,风穿堂入室,肆意拨弄着她桌上未及合拢的一叠素白稿纸,纸页如同受惊的羽翅般翻飞。时淮的目光掠过桌角那盏孤零零的纯银台灯。
纤细灯架托着微微下倾的磨砂玻璃灯罩,造型古典而内敛——灯光孤清,映照着纸页上笔迹飞扬却依旧能窥见筋骨清奇的字痕,那是经年累月的锤炼方能浸透纸背的精雅风骨。
“江枳?”他无声自问,忧虑如深潭暗流在眼底无声洄漩。最终,他无声地轻轻阖上门扉,动作轻缓得如同合拢一本年代久远的珍贵皮面日记。
时间被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浸透,变得滞重黏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凉的针絮。急诊室大门敞开,吞没了室外微弱的光线。江枳奔向咨询台,声音竭力平稳却无法掩饰深处细微的裂痕:“……请问骨科江臣,在哪个病房?劳烦。”
护士的目光扫过她下意识捏紧文件袋边缘泛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掠过她肩上剪裁利落、质地挺好的烟灰色羊绒大衣:“三楼东,305。”
江枳几乎是冲入电梯正在闭合的缝隙。冰冷的梯壁映出她苍白的面容和眉间一道深刻的刻痕。
那是只有在江家父母遇见真正棘手事态时才会短暂凝聚的神情。她攥着手机,冰冷的屏幕紧贴沁出薄汗的掌心。
电梯平稳上升,鲜红数字冰冷的跳跃是无声的计时。这意外如一块陨石砸入平湖,其激起的波澜远非江臣一句轻描淡写的“摔了”所能涵盖。
病房门虚掩,她推门而入。少年略显苍白地躺在素白的病床上,右手腕被石膏与绷带层层包裹,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金贵孱弱与病房简朴的气息格格不入。见她进来,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依赖,如同雏鸟归巢。
“姐,”声音低弱,却又在虚弱中透出一丝尘埃落定般的松弛。
江枳快步上前,掌心覆上弟弟未受伤的左臂,触手是熟悉的温热,却也裹挟着消毒药水的凉意与虚弱的脉搏。“怎么回事?”话语沉静,带着一种审视名画时才能显露的分量,剥离表象直达核心。
少年眼睫微微一颤,随即半垂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不易察觉的阴影:“楼梯拐角,跑急了……没看清地上的水渍。” 轻飘一句,试图拨开姐姐审视的目光。
江枳沉默地凝视着他,目光犹如透视一般。最终未再追问,只在他手臂上力道适中地抚过两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下不为例,记住了?”
那份不容回绝,如同古老宅邸中悬于厅堂、不容触犯的家训。江臣眼睫轻颤,缓缓颔首。
待诸事安顿,夜已沉浓如化不开的墨锭。江枳将江臣妥当安置于家族提供的、隐于梧桐深处的静谧住所,自有专人悉心照料。她匆匆赶回自己蜗居的教工宿舍。
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落入手心,转动锁孔时,“咔哒”一声在寂寂楼道中异常清晰。推开门,迎面是彻底的黑暗与空旷,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巢穴。
体内持续紧绷了一整日的弦骤然断裂,疲乏如山倾轧,她甚至来不及点亮那盏小小的壁灯,便将自己重重抛入狭小的单人床中。
意识在倦怠的深海边缘浮沉之际,一缕熟悉却又勾起某些久远记忆的温润气息,执着地钻过邻家门下的缝隙,袅袅而来。是细火慢熬的排骨藕汤。
汤色要清润若乳,藕段须酥而不散——混着几丝清炒莴笋被热油逼出的、带着山野气息的青涩微辛。
这气味骤然唤醒了沉睡的感官,与胃底那团灼热的虚空感猛烈地缠绕、绞紧,蛮横地撕扯着她朦胧的睡意。
这味道,她曾无数次嗅闻,像一把生锈却依旧能打开的时光钥匙。并非江家大宅那永远弥漫着黑松露与顶级香槟前调的超凡宴厅,也不是那些被赞为艺术品的珍馐食器散发的冷光,而是……
某个遥远却依旧清晰的江南烟雨里,一所老宅的小厨房中,那种模糊、温存、带着柴火余烬气息的人间烟火的轮廓。
最后一点矜持的力气终于耗尽。她起身,赤足踩过冰凉的地面,走向邻人那扇朴素的门,指节迟疑又最终落下,轻轻叩在门板上,微声如同夜露滴落廊檐。
门应手而开,暖黄的光流泻一地。时淮站在光晕中,清冷的廊灯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影,无框镜片后目光沉静如秋日深潭。
“江枳?”他开口,语调是带着距离感的温和,“夜深了?”
那一瞬被灯光清晰照见的仓皇无处隐藏,她周身那份习惯性的从容剥落殆尽,声音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截:“……时老师,我那头……空了。”
“小时老师”那残留的一丁点旧日熟稔也被这纯粹的窘迫过滤干净,只剩下求助的底色。舌尖尝到了真实的干涩。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通道,眸中是无声的接纳。
迈入门内,室内格局简洁到近乎朴素,唯一彰显不凡的是一套色泽沉郁、线条极度简洁的乌木桌椅。
桌上,一碗莹白净透、清浅飘着油星的藕汤氤氲着热气,旁边配着清翠欲滴、细丝纤毫不乱的清炒莴笋。那再平凡不过的家常食物的温热香气,却形成了一股带着奇异力量的气场,丝丝缕缕缠绕住她每一根紧绷的神经末梢。
当一只盛着莹润藕块与浅琥珀色汤水的粗瓷碗被轻推至她面前,蒸腾的水汽瞬间朦胧了她纤巧的无框镜片。
舌尖触及第一口温润汤水的瞬间,一股绵长暖流沿着食道悄然滑下,无声地融化了盘踞腹中那片空旷冰冷的冻土。这点微小却真实的温度缓慢渗透,悄然化作眼底一丝难以名状的潮涌。
“时老师…”她垂眸看着汤里轻轻荡漾的一小片油花,声音被水汽浸润得微哑,“这汤…很合脾胃。”那句“家里”硬生生在舌尖拐了个弯,咽了回去。这朴素的滋味,像一枚不起眼的小石子,猝然击中了她层叠锦绣之下某个隐秘的、似乎早已遗忘的柔软角落。
时淮并未应声,只是沉默地将手边那碟青翠的莴笋丝又向她挪近了一寸。筷子落在碗沿,发出一声细微又无比清晰的轻响。
他目光掠过窗外凝固的浓重夜色。昏黄灯下,两副碗筷,相对咀嚼,构成一幅奇特的静默图卷——像是两个远离华筵的金玉故人,在这粗陶碗盘之间,沉默地交换着一份关于流落人间的微小慰藉。
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渊薮,而这一豆灯火,竟似稳稳承住了这被家常汤饭熬煮出的、混合着疲惫与微小安宁的复杂况味。
灯芯无声燃烧,光影在粗瓷碗壁上微微摇曳。汤已见底,残留的几缕藕丝柔韧分明。江枳搁下瓷匙,微凉的匙柄贴着她的指尖。
她终于抬起眼,视线穿过那尚未散尽的薄薄雾气,落在桌对面的身影上。
时淮也正看着她。也许是灯光作祟,也许是连日的疲惫悄然蚀刻了他眼底深处那份惯有的屏障,江枳竟捕捉到一丝旧影——恍然间如同瞥见了多少年前老宅书斋里,那个灯下展卷、眼神清亮、未谙世事的青涩轮廓。
“多谢,”她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略显低哑,如同干渴的叶片拂过地面,“夜里一碗热汤,胜过琼楼百宴。”
时淮的目光在浓睫下微微一闪,如同幽潭深处掠过一丝细小的涟漪。他没有触碰那个关于琼楼玉宇的话题,只是随手从桌角一只青瓷小罐里,撮了一小点细碎晶亮的微黄粉末,轻轻撒入她碗中仅余的些许汤底里。
“解乏的姜糖,”他解释,声音是惯常的平静无波,“初春夜气湿冷,再暖一程。”
那几星姜末,在温热的汤底里缓慢晕开一丝若有似无的辛甜。
窗外的夜,浓稠化不开。这一盏灯,一方桌,相对两人。
无言,却已道尽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