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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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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痛肠胃镜的麻醉药效已经过了,原柏缓缓睁开眼,入药是邺公书担心的双眸。
“麻烦你了。”原柏声音沙哑地开口,“我麻药还没过的时候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邺公书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完美地遮掩了瞬间翻涌的情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没有。你……一直很安静。”
“那就好。”他低声说,带着疲惫的庆幸。还好,网上说的那些麻醉后胡言乱语的情况没有发生。
“接下来去哪?”邺公书问。
原柏其实想回家,但他并不想让邺公书知道他家的住址,于是答:“去酒店,家里那个片区停水了,不回去了。”
邺公书知道,对方又在撒谎,他的火气几乎在一瞬间冒到了头顶,为了不让他知道家庭住址,原柏甘愿去住一晚上酒店。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怒斥,但在恶语出口的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原柏的脸上——那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甚至隐隐透着一层疲惫的青色,眼下的阴影浓重,嘴唇干裂,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生气,那强撑的倔强下,是无法掩饰的极度虚弱。
他瞬间愣住,怒火尽数化作了心疼。
他想他这个月的耐心都给了原柏。
“好。”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然后极其克制地俯身,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原柏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护在他腰后,“能走吗?我扶你出去。酒店地址告诉我,我送你。”
“嗯。”原柏低应一声,没有拒绝,借着那只手的力道站了起来。他深知以自己此刻的身体状态,任何形式的挣扎或拒绝都只会带来更不可控的后果,顺从是最省力、也最安全的选项。他报了一个位于市中心的连锁酒店的名字,毫无特色,也暴露不出任何喜好。
车子最终停在了酒店门口,因为沉默,车内的空气变得更加粘稠。
“邺老师,今天实在是麻烦你了。”原柏再次道谢,声音沙哑疲惫,带着明显的疏离和结束语的意思。他推开车门,准备独自下车。
“等一下!”邺公书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打破了沉闷。原柏推门的动作顿住,身体微僵,没有回头。
邺公书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发出邀约,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笨拙的试探:“后天早上……你有空吗?”
原柏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眼神带着询问。
邺公书看着他那脆弱的侧影,喉结又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家旁边新开了一家射箭馆,环境设施听说都不错。如果你有空……想邀请你一起去。也算是……”
他搜肠刮肚,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给你多争取一天假期的‘奖励’?”
这一天是周五,邺公书以“项目图纸紧急修改需要主设计师当面沟通”为由,硬是把原柏从公司里“借”出来了一天,名义上是工作,实则是押对方来做肠胃镜复查。所以,他说“多争取一天假期”,倒也勉强说得通。
原柏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完全转过身看向邺公书。射箭?邀请?奖励?这些词组合在一起,从邺公书嘴里说出来,显得如此荒谬,他几乎要怀疑对方是在胡言乱语。
他刚刚才从这个男人令人窒息的掌控和窥探中暂时逃脱,身心俱疲,只想把自己关起来,不社交、不应付任何人;当然,他更不想因为拒绝这种明显带着私人色彩的邀约而欠邺公书人情。
他垂下了眼眸,不敢去看邺公书那双此刻可能带着压力或是期盼的眼睛。
“谢谢邺老师。”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拒绝,“我下午在酒店会把项目修改稿赶出来,不会让这个假白休的。”
说完,他没有再给邺公书任何开口的机会,推开车门,脚步虽然虚浮却异常坚定地下了车。他挺直了那单薄的脊背,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酒店的大门。
车门被关上。
邺公书独自坐在驾驶座上,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再次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眼睁睁看着原柏那决绝而疲惫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后,不再有任何动作。
“原柏,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他想起刚才的一幕——
肠胃镜已经做完,但麻药还没有过时效,他守在原柏身边,等着对方醒来。
“不……”邺公书听到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他侧头去看,却看到那张总是带着疏离和倔强的脸,此刻卸下了所有防备,眉头痛苦地蹙着,泪水毫无预兆、悄无声息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它们顺着原柏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在枕头上留下湿痕。
邺公书的目光落在原柏脸上,他见过对方胃痛蜷缩的脆弱,见过对方强撑的冷漠,见过对方被逼到无可奈何的愤怒,却从未见过……如此绝望而无声的悲伤。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情绪瞬间攫住了邺公书。不是他惯常的掌控欲,也不是冰冷的算计,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混杂着心疼、怜惜和想要抹去这份痛苦的冲动。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最柔软的侧面,轻轻拂过原柏湿润滚烫的眼角,拭去那源源不断的泪水。
温热的液体沾染在他的指尖,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头一悸。
然而,就在他擦拭泪水的指尖即将离开那脆弱眼角的瞬间,某种更汹涌、更失控的情感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
一个轻柔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绝对占有意味的吻,落在了原柏的眼角。
温热的、干燥的唇瓣,轻轻印在那片被泪水浸透的、微凉的皮肤上。
吻落下的一瞬间,邺公书自己都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震惊、懊恼,以及一丝被自己行为吓到的茫然。
他死死地盯着原柏毫无所觉的脸,胸膛剧烈地起伏。刚才那个吻,完全超出了他精心构筑的“掌控”计划,是纯粹的、失控的冲动。
懊悔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在一起,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看到这隐秘的一幕,这才放心地挺直背脊,整理好失控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控和温柔从未发生过。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再度响起,邺公书面无表情地启动汽车,但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惊涛骇浪。
原柏蜷缩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目送着邺公书离开,引擎发动的瞬间,原柏的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突兀地亮起,一条微信提示跳了出来。
邺公书:修改稿周一再给我,我周末不想加班。
原柏忽然笑了,带着浓重的自嘲,这算什么?甲方的施舍?还是对他的心疼?
这条不带任何情绪的微信像一道赦令,也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工作之外。
这本该是偷来的、难得的喘息之机,一个无需面对邺公书、无需强撑精神应付项目的空白下午。
可是,当空闲真正降临,原柏却感到无所适从的茫然。
他该做什么?
胃在隐隐作痛,提醒他不能吃任何需要消化的“乐趣”;身体疲惫,精神更是被上午的检查、邺公书的步步紧逼搅得一片狼藉。
他不想出门,不想见任何人,甚至不想思考。
工作被强行剥离后,他像一个被抽空了填充物的玩偶,徒留一副被病痛和压力磨损的躯壳。
他烦躁地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屏幕。社交软件充斥着无关紧要的喧嚣,新闻推送索然无味。
他这几年的生活太过单调,硬要概括,三个词就足以——工作、伤病、录视频,他拒绝了所有的社交以及兴趣爱好,他推开了所有想拉他一把的手,固执地将自己困在了自己织就的牢笼中。
就连刚才,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录个视频吧。
他除了苦笑好像没有其他办法。
“原工,前年的电子史馆设计图您还留着吗?”是他同事发来的消息。
“把项目日期告诉我,我找找。”
原柏点进云端的相册,精准地找到那个设计图,发给了他的同事,突然,相册里自动推送:七年前今日。
七年前……好久远的时间,那时候的他在做什么?他顺手点了进去。
第一张拍摄的是一个戴着繁复头冠,手捧奖杯的BJD娃娃正面照,娃娃的眼神高傲而冷漠,仿佛正俾睨众生。(Ball-Jointed Doll,球形关节人偶)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打开,那是他刚为这个娃娃上完妆拍下的纪念照片,是他短暂的BJD制作者生涯中难得的得意之作。
再往后,是一些圈子里的人对他手艺赞叹的留言截图;以及工作台上散落的微型工具——刻刀、砂纸、细如发丝的画笔的合影;还有他为娃娃上妆时候的工作照……
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工作和病痛深埋的闪亮碎片,如放置在水中的鎏金铜炉,被水剥落的浮光跃金,清晰地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