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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

  •   他曾以制作者的身份活跃于BJD圈子里,他的圈名是这个小众圈子绕不开的一个符号——他擅长制作独一无二的头模,赋予它们以独特的造型;他调配的肤色清透自然,他笔下的妆容或空灵脱俗、或妖冶魅惑,每一笔都充满故事感。他的作品在二手市场被高价追捧,他的妆图和过程分享帖下,总是挤满了惊叹和求教的留言。

      除却这些,还有清晨山间被薄雾笼罩着的远山、秋日阳光下的层林尽染、黄昏海滩时拍打礁石的金色浪花……那些都是他走过大好河山的足迹。

      过去的照片,兢兢业业地记录下了这段时光,他终于想起,他那时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热爱填满,被创造的喜悦点亮。即使胃痛偶尔袭来,似乎也能被投入的专注暂时屏蔽。

      原来他也曾鲜活过,创造力、热爱、挚友,他都曾拥有过。

      而现在……

      胃部的钝痛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按熄了手机屏幕,将它反扣在沙发上。

      巨大的失落感和落差感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变故发生前的自己,这五年来,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剩下“生存”和“应付”两个模式。他以为他只是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健康,直到此刻他才惊觉,他连“自己”都弄丢了。那个鲜活的、充满创造力的内核,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被深埋、被遗忘。

      他疲惫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洗手间。冰冷的自来水拍打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他抬起头,望向镜中。

      镜面蒙着一层春日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潮湿水汽,模糊了镜中的轮廓。他抬手用力擦拭,水珠晕开,镜中人的面容却依旧朦胧不清,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只剩下一个苍白、疲惫、眼神空洞的轮廓。他凑近,再凑近,指尖触碰到冰冷镜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看不清。

      他看不清自己。

      五年来,他第一次生出了直面自己内心的勇气,他……到底想要什么?

      第二天,原柏退了房,他考虑了一下,戴上了耳机,坐上公交慢悠悠地回家。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了,这几年他永远都在被死线追着前进,生活被黑白灰的图纸填满,戴在腕间的手表记录着他永远过高的压力值,而他只能看着那个数值苦笑着熬过去,他是应该抬眼重新看一看世界了。

      家中安宁、冰冷如旧,原柏径直走向了主卧——那是他父母生前的房间,自从变故发生后,那里就被他亲手锁上,五年来从不曾打开。

      门锁是旧式的铜锁,锁孔里积满了灰尘,钥匙握在手心,冰凉刺骨,带着铁锈的腥气。原柏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钥匙几次都对不准锁孔。

      “咔哒——”

      原柏的手停在门把手上,指节用力到泛白,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他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但不行,他不能辜负这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吱呀”,那扇房门被他缓缓推开。

      光线从门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细密如金的尘埃,房中的床铺已经被撤掉,入眼是一张巨大的书桌。

      这张书桌曾经被放在他的房中,是他做那些娃娃的工作台,在父母去世后,他把这个台子搬到这里,彻底放弃了这个爱好。

      几颗精心雕刻、尚未完成的BJD头模安静地躺在书桌上,细腻的五官轮廓在厚厚的灰尘下已经模糊不清,旁边散落着各种微型刻刀、砂纸、打磨棒、调色盘,以及一排排早已干涸凝固的肤色膏和妆粉,还有几支笔尖纤细、曾经是他“画笔”的勾线笔。所有工具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凝结着时间。

      他记得,那场变故后,他怀着巨大的悲痛回到这里整理他父母的遗物,看到了他们锁在抽屉里的东西,大多是他拿到奖学金的证书、课题的获奖证书以及他每一次专业课高分的成绩单,那些复印件每一张都被仔细地塑封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但抽屉的最下面,是一张被撕得稀碎,但又被透明胶笨拙粘好的BJD娃娃的手绘设计稿。

      原柏记得,那是他和他父母在一次剧烈争吵后被他们撕碎的,他们说他不务正业、说他玩物丧志。

      而后他一怒之下夺门而出。

      那些物件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硬皮笔记本,鬼使神差一般,原柏拿起了它,拂去上面厚重的灰尘,呛人的气息再次弥漫。

      扉页上写着:2013-2018年谱。那是他的日记。

      最初的几页,充满了少年人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夹杂着对课业的抱怨和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的期待。字里行间,还跳跃着关于BJD的零碎想法和草图:“今天看了一部剧,想到了一个特别酷的妆,这次月考要是进了年级前30,就奖励自己做出来。”“调出了超自然的粉调肤色,开心!”

      他又翻了几页,翻到了填报志愿前后。

      【2013年6月15日】

      终于考完了!解放了!昨晚和爸妈深谈了一次,他们还是不同意我报美院的设计系。我爸说那是“花架子”,我妈担心我以后没饭吃,饿死在乞讨路上。他们坚持要我报T大的建筑学,说它就业率95%以上,说我表哥就是从那里毕业的,现在已经有了一官半职,可以帮衬我,还说建筑系“稳当”、“有前途”、“社会地位高”,还是就业红榜前五。吵了一架,很累。但我不会放弃的,明天再去磨他们。

      【2013年6月18日】

      冷战的第三天。前几天没心情写。我爸摔了杯子,说我不懂事,不知道体谅他们的苦心。我妈一直在哭,说他们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就是希望我以后能安稳,不用像他们那么辛苦。说我搞那些“娃娃”是玩物丧志……心很乱。看着那些工具,突然觉得好无力。难道我的热爱,在他们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2013年6月25日】

      今天是志愿填报截止日。早上,我妈又来找我,她的眼睛肿了。她说:“小柏,爸妈不是不爱你,就是太爱你了,才怕你走错路。学建筑,凭你的聪明和努力,一定能出人头地。搞艺术……太难了,太不稳定了,爸妈怕你以后吃苦啊……”我爸没说话,就坐在旁边抽烟,一根接一根。

      下午,我把自己关在房间,我把第一志愿改成了我这个分数完全够不到的A大设计系,第二志愿则填了T大的建筑学系。

      点了确认提交后,我拉开了房间的窗帘,惊飞了落在我窗台的鸟,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时好时坏的家庭往往会养出想自由又舍不得的鸟”。

      就这样吧,听你们的。学建筑,做个“有出息”的人。

      原柏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但他仍不愿意放弃这个直面自己的机会,他继续往后翻着日记本。

      ……

      【2014年3月12日】

      建筑系的作业果然多得变态,熬了三个通宵赶模型,同学说我顶着这黑眼圈可以去申请保护动物了。但今晚终于把“炽天使”的翅膀骨架调整好了,虽然只弄了半小时,但看着它在灯光下的影子,感觉血槽又满了一点,累并快乐着。爸妈打电话来问学习,我说很好,很充实(确实很充实,就是快累死了)。没敢提娃娃,怕他们担心又唠叨。嗯,就这样,偷偷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包括爸妈)。

      【2016年12月26日】

      今天专业课被老师夸了,说我空间感很好,想象力很有趣。开心!奖励自己躲宿舍听音乐,给新头模化妆,感觉所有压力都消失了。我好像……真的平衡得挺好的,等毕业了我也一定能做到主页副业兼顾的吧。爸妈,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

      大学期间的日记寥寥,那时候各个网络社交平台已经很发达了,原柏大多数时候都把心情记录在了网上,小部分落笔在这里的时候,始终是疲惫却昂扬的,他仿佛穿过时空看到了自己如何在父母期望的重压下,倔强地为自己的热爱挤出每一分每一秒,在建筑图纸和树脂粉尘间寻找平衡,他并非完全妥协,而是选择了更艰难的双线并行,试图证明他可以兼得。

      原柏抬手抹了一把脸,他拿起手机,登陆了一个尘封了多年的账号。

      “柏舟”,是他曾经的ID,最后一条公开的动态是:承蒙厚爱,永久退圈。时间正是五年前。

      而他为了逃避,五年来从未打开这个账号,也从未再关注任何相关消息。

      那条动态的评论有几千条,最近的甚至在本月,是向他问好并追问是否真的不再回来的。

      原来真的有人会隔着网线记着他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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