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 ...
-
“工作就这么重要?”邺公书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沉怒,他看着对方那张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已经因为剧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和眼中死寂的麻木,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都这样了,还想着工作?
原柏仍旧闭着眼,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声低弱的、几乎被喘息淹没的“嗯”声。他似乎在积蓄力气,停顿了一下才用那沙哑破碎的嗓音答:“邺老师……也希望项目赶紧落地吧。”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狠狠浇在邺公书沸腾的怒火上。
邺老师,公事公办;项目落地,无可辩驳。为了那些特殊的孩子,为了他心中的理想,也为了……能有一个正当的理由留在这个人身边,他不能砸了这项目,更不能在此时此刻,把眼前这个脆弱又固执到极点的人彻底逼入绝境。
邺公书抓着方向盘的手猛然握紧,他深呼吸了几次,压下窜到嘴边的恶语,咬牙切齿地从牙间挤出了一个字:“行。”
一路上,两人没再交流,直到开到原柏公司的地下停车场,邺公书才再次开口:“到了。”
听到声音,原柏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眼神一片疲惫和麻木,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停车场灯光下白得吓人。他伸手去解安全带,手指因为脱力和持续的疼痛而微微发抖,摸索了几下才找到卡扣。
邺公书看着对方艰难的动作,下颌线绷紧,但终究没有伸手帮忙。他长手伸向车后排,拿起刚刚在茶楼里打包好、尚且温热的早餐,率先推门下车,绕到副驾驶一侧,打开了车门,但他没有再垫手,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尊压抑着风暴的石像。
“谢谢。”原柏说完,就打算接过车钥匙自己迈步往前走。
邺公书将手上的钥匙往原柏手上一塞,阴阳怪气地开口:“原设计师好不知恩图报,送了你一路也不愿意请我上去喝杯茶。”
原柏深吸一口气,回答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和我上来吧。”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械运行的嗡鸣。原柏靠在冰冷的金属轿厢壁上,闭着眼,左手无意识地按在胃部。
邺公书站在原柏对面,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神锐利如刀,沉默地盯着对方,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空气凝固。
“叮。”电梯将两人准确送到了原柏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电梯门滑开,一股混合着油墨、打印纸和空调冷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廊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投下惨白的光。
原柏走得很慢,但身姿仍旧挺拔,如果不是意外,他永远不会让人看到他的失态。他的手因为疼痛有些失温,试了好几次都没打开办公室的指纹锁,他无奈地笑了笑,不得不输入密码。
门开了,一股更浓的、属于原柏个人领域的冷清气息扑面而来——油墨的味道、海洋调香水的味道,似乎这里的主人想用它们压下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
办公室是个套间,办公区域并不算大,但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冰冷。巨大的L形工作台上只有一台电脑,书柜里零星放着几本专业书籍,唯一的生活痕迹,是一排待客的沙发以及一张长桌,但桌上也只放了一盘茶具和一只冰箱。
“请坐。”原柏不咸不淡地招呼着,“想喝什么茶?”
“不喝。”邺公书将手上的粥放在桌上,“你吃完早餐我就走。”
刚刚被这么折腾了一遭,原柏并没有什么胃口,他的眼神在邺公书脸上逡巡了几遍,忽地笑了:“邺老师好像太关心我了。”
这句话像点燃引信的星火,瞬间引爆了邺公书一路压抑的、混杂着担忧、愤怒和无处发泄的情绪。
“关心你?”邺公书几乎是立刻嗤笑出声,声音陡然拔高,语速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和刻意的撇清,“原设计师,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只是不想项目因为主设计师在工作时间饿晕过去或者被送医而延期!你倒下了,谁来负责?谁来对接?还有人比你更熟悉这个项目吗?难道让我这个门外汉对着图纸抓瞎吗?”
原柏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默默地坐到沙发上,慢条斯理地拆开那碗粥的包装,嘴角依旧噙着笑,好脾气地回答:“知道了。”
温热的粥没能抚慰原柏的胃,他感觉到自己的胃在不停地翻滚,疼痛和恶心感一阵阵涌了上来,但他仍旧自虐一般,一口接着一口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着粥,对自己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丝毫不察。
“吃完了,我要工作了。”原柏将已经空了的打包盒收拾好,随手放在脚边,随即下了逐客令,“邺老师可以不用担心这个项目黄了。”
邺公书狐疑的目光像在原柏脸上来回扫视,那张脸依旧苍白,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是那碗粥在原柏手里成了仙丹,还是这个人伪装的本事已经登峰造极?他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再停留下去,那份强硬的逐客令,堵死了他所有试图探究的借口。
“呵。”邺公书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气音,带着一丝被强行驱离的憋闷和更深的不信。他弯腰,动作带着点发泄的意味,一把抓起地上那个空了的、还残留着些许粥渍的打包盒,塑料盒子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咔啦”声。
“行,原设计师,加个微信方便沟通。”他站起身,亮出微信二维码,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原柏一眼,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恼怒,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担忧,“你最好说到做到。”
“滴”的一声,扫码成功。
原柏看到邺公书的头像后瞳孔骤缩,那是一棵郁郁葱葱的柏树,高大的树下还有一个像米粒大小的人影,这显然不像是一位年轻人该设置的头像,甚至与原柏的微信名“柏”不谋而合。
但最让他感到恐慌的是,这张照片是他大学时期去云南旅游登山时拜托其他游客拍下的,柏下的人正是他,他当时发了社交平台,配文是“两柏相望”。
原柏深知,他并不适合在这个场景多过问什么,他此刻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再和邺公书纠缠下去了,更何况他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会把他逼单更狼狈的境地。
幸好邺公书通过了好友请求后不再多言,拎着空盒,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厚重的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原柏挺得笔直的后背瞬间垮塌下来。
“唔……”一声闷哼被他死死压在喉咙深处,他猛地弯下腰,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
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沙发扶手,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紧闭双眼,牙关紧咬,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痉挛;宽大的沙发衬得他身形更加单薄脆弱,昂贵的面料包裹着的,只是一具被剧痛彻底支配的躯壳。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骗了邺公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久,胃部的痉挛逐渐散去,只留下持续的钝痛和虚弱感。
原柏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那只深陷在腹部的手,他撑着沙发扶手,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腰。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落在不远处那张巨大的、冰冷的L形工作台上。电脑屏幕依旧亮着,上面是未完成的图纸,他还有工作等着他处理。
门外,长长的走廊一片寂静,惨白的顶灯无声地照亮着冰冷的地砖。
邺公书并没有走远。
他就站在原柏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后,门边的磨砂玻璃墙几乎不隔音,刚才门关上后,里面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硬生生逼停了他离开的脚步。
紧接着,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邺公书担忧。他几乎能想象到里面那个人正蜷缩在沙发上,独自忍受着怎样的煎熬,甚至连一点声音都不敢泄露。
然后,是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沙发的窸窣声,像是有人极其艰难地移动身体;再然后,是缓慢、沉重、带着明显虚浮感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向工作台的方向。
最后,是鼠标被点击的轻微“咔哒”声,以及随后响起的、缓慢而克制的键盘敲击声。
一下,又一下。那敲击声并不连贯,带着一种强撑的节奏感,从门中微弱地传来。
邺公书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中那个空打包盒早已被他无意识地攥得变形、破裂,边缘甚至有些刮手。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回去,砸开那扇门,把那个不知死活的人从椅子上拖下来,勒令对方好好休息。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隔着那面并不完全隔音的磨砂玻璃,他像一个可耻的偷听者,为了多得知一点对方的状况,迟迟不愿离去。
门内的键盘声稳定而缓慢地持续着,邺公书最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