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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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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原柏问。
邺公书的目光不再聚焦,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那个昏暗的楼梯间。
“那天比赛到很晚才结束,我听得有点恍惚——毕竟我本来只是想过去蹭素质拓展分的。我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再回宿舍,就走到了地下一楼的楼梯间,你知道的,那里人一直很少。”邺公书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然后,我在那里……看到了你。”
原柏的心猛地一跳,地下一楼楼梯间?他大学的时候做了很多项目,他的老师为了让他有一个安静的办公场所,将一间不怎么使用的实验钥匙给了他,而那间实验室正好在地下一楼的楼梯间旁。那是他无数次独自熬过胃痛的地方之一。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模糊的碎片——那天他比以往更狼狈,还没走到实验室胃病就开始汹涌地发作,他只能靠在楼梯间的墙角等待疼痛稍缓。他的感官在那个时候是模糊且碎片化的,冰冷的水泥台阶,安全出口刺眼的绿光,胃部撕裂般的绞痛,冷汗浸透衬衫的黏腻感。
“你蜷在那里。”邺公书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原柏心上,“我没有看到你的脸,是通过那双手认出你的。学长的手,真的很好看。”
他的目光落在原柏放在桌上的手,而后寸寸下移,仿佛想穿透桌肚看清原柏的另一只手。
原柏的身体瞬间绷紧,仿佛被那目光刺穿了衣物,直接暴露了深藏的狼狈。他下意识地想否认,想维持表面的平静,但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猛地袭来,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放在上腹的右手猛地攥紧,企图用外力的痛感来分散对胃痛的注意力。
邺公书立刻察觉到了原柏的异样,他加快语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你那个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我吓了一跳,冲下去想帮你……可我刚碰到你,你就用力地挥开了我的手。”
邺公书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一下挥开的力道和对方手腕冰冷的温度,“你只对我说,‘走开。’。”
记忆的闸门被这精准的描述猛地撞开,画面如此清晰,带着冰冷的触感和灼热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原柏。他记得那双眼睛,那双明明看起来很凶,却总含情的眼睛。
原来……是他。
“是你……”原柏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彻底剥开的狼狈。他猛地抬手,下意识地想挡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隔断那穿透时空的、过于锐利的目光。
“对,是我。”邺公书看着对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额头的冷汗,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终于被记起的如释重负,有看到对方痛苦的心疼,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学长,我看到了。看到你在台上有多耀眼,也看到你在台下……有多痛。那双在台上创造奇迹的手,在台下却只能死死按住自己的胃,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原柏,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沉重力量:“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你了,原柏学长。你的耀眼和伤痛,我都记住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原柏强撑的镇定。他死死盯着邺公书,既然承受了风雨,那就无需在乎风雨是大是小:“除了那一次,我们还有什么时候接触过?”
邺公书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原柏会主动追问,但他还是如实回答:“学长带我做了本科时期的第一个课题,那个课题叫‘漫谈特殊人才在建筑行业的就业前景’。”
原柏努力回忆起五年前那个短暂的项目,除了几个核心成员,对接的学生面孔很多,他确实记不太清了。那时的他,已经被毕业设计和隐约加剧的胃病消耗了太多心神。
“我记起来了。你们的老师曾经告诉我,你的天赋很高,让我上点心带带你。”
邺公书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果然学长还记得我。”
旋即,他的表情沉了下来:“学长答应过我,拍毕业照的时候要和我合影的,可学长还是失约了。”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原柏记忆深处那扇被层层封锁、锈迹斑斑的门。
画面如汹涌的赤潮一般,将他拖回大学毕业前夕那个炼狱般的黄昏:
失控货车的轮胎在摩擦中发出绝望的嘶鸣,尖锐得能刺穿鼓膜,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从侧面狠狠撞向他们,货车和他们的轿车都发生了侧翻,车窗外的世界瞬间颠倒、旋转、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变故的发生只在瞬间,一切静止下来后,他看见他的右手手背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鲜血混着细碎的、闪着寒光的玻璃碴,黏腻冰冷地覆盖在皮肤上,他忍着剧痛,试图去握他母亲的手。
随后他的视线就暗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他只看见了医院的天花板,他还活着,但也只有他活着。
他的父母都安静地躺在太平间里,他掀开白色的布,看到的是他母亲苍白的手腕上有几道已经干涸氧化的暗红色血迹,是他在事故现场留下的。
那场事故后,他的身心都无法支持他再参加学校的活动,包括毕业照的拍摄和毕业典礼;连毕业证书,也是他的辅导员通过快递寄给他的。
胃部尖锐的绞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原柏脸上的血色褪尽,他再也无法维持坐姿,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蜷缩,右手握拳死死抵住上腹,左手撑在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狰狞地凸起。
为什么……当年死的不是他……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失陪……”原柏的声音很轻,他踉跄起身,匆匆走向洗手间。
“学长!”邺公书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原柏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了,他猛地关上卫生间的门,蹲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干呕起来,却因为空腹,只吐出几口酸涩的液体,灼烧着喉咙,留下火辣辣的痛楚和更深的狼狈。
“学长!”门外的邺公书焦急万分,他将公共卫生间脆弱的木板门拍得“砰砰”直响,“开门!”
“滚开!”原柏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轮打磨着生锈的铁片,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惊惶、抗拒和自我厌弃。
邺公书怕再次刺激原柏,不敢再逼,沉默地退回卫生间洗手池处。
不知过了多久,原柏终于打开卫生间门,疲惫地走了出来。
邺公书伸手想去扶原柏颤抖的身体:“你怎么了?”
“别碰我!”原柏的声音更哑了,他猛地挥开邺公书伸来的手,动作带着濒临崩溃的脆弱力量。他抬起头,冷汗浸透的碎发黏在额前,露出一双眼睛。
邺公书的心被那双眼睛狠狠揪住了。
里面不再是清冷疏离,不再是方才回忆楼梯间时的狼狈难堪,而是一片空洞的、绝望的、被巨大悲痛淹没的死海。
“抱歉,我不该提。”邺公书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原柏后面,眼神中被懊恼所填满。
“别跟着我。”原柏的本想厉声呵斥,却没有多少力气,这句话用沙哑的嗓音说出,竟然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你的状态很不好,这样回去,不安全。”
“不要你管,撞死了更好。”原柏知道自己口不择言,但他太狼狈了,他不希望这一面被任何人看到,除了这么做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你死在路上,算工伤,我们要负责任。”邺公书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最少,让我把你安全送到目的地。”
“政务服务中心停车场B区213。”原柏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他在口袋里摸了一阵,将车钥匙交给邺公书。
“好。我去开车,你在我们刚刚吃饭的位置上等我。”邺公书说完,没再看原柏,径直离开了。
邺公书很快就回来了,他看起来很有服务人的经验,拉开副驾的门后将手垫在车门上方,以防原柏磕到头,还细心地调整了座椅角度,以求原柏能坐得更舒服些。
“谢谢。”原柏的声音低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闭上眼,头靠在椅枕上,只想隔绝外界的一切。
邺公书没说什么,绕到驾驶座坐好,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俯身凑了过来。
原柏身体瞬间紧绷。
然而邺公书只是拉过了副驾驶的安全带,动作平稳地为原柏扣好,他的手臂不可避免地擦过原柏的胸口,带来一阵陌生的、带着体温的触感,让原柏的呼吸又是一滞。但邺公书很快退开,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送你去医院看看?”邺公书的声音平稳,目光直视前方,启动了车子。
原柏摇摇头:“回我公司,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