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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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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公书穿着无菌服,脚步沉重地踏入那片被各种仪器滴答声和消毒水气味充斥着的区域。原柏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呼吸微弱,全靠仪器维持着生命的迹象,比先前远远一瞥时更加苍白、安静,仿佛随时会消散。
邺公书在原柏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纵横交错的管线,轻轻地虚握住原柏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驱散他心底的不安。
原柏的手此刻已经不再完美得如同艺术品,粗长的留置针扎得那只手背淤血一片,和邺公书交握的部分是冰凉的、软绵绵的,给不了任何回应。
毫无征兆地,邺公书眼中涌起一片涩意,他仰起头,忍住落泪的冲动,探视时间宝贵,他不能把这些时间留给自己的情绪。
原柏耳朵还没有恢复,邺公书不知道对方能听到多少,但他要尽自己所有的努力,无论吉凶都去做,这才是他。
他俯下身,嘴唇靠近原柏那只尚存一丝听力的左耳,但却不再触碰原柏,他在心底甚至抱有微弱的幻想,他少接触原柏,原柏是不是就能愈合得快一点?
“原柏……”他唤了一声,“我知道,活着很难、很痛苦。”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翻涌的情绪。
“我不知道……你回望过去,有没有那么几个瞬间,哪怕是极其短暂的、微不足道的一刹那,让你觉得……好像还可以继续下去?觉得这个世界,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在原柏毫无生气的脸上。
“不知道……我有没有幸,成为那些瞬间的其中之一?”这句话问得极其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是我递上热水的时候,在茶楼里你认出我的时候,或者……在我家,你拿着鞭子,最终却选择为我上药的时候……”
邺公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他仰起头,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下脸。
“我现在没有办法知道答案,可能以后……我也不会好意思再问出口。”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笑容苦涩而脆弱,“我只想告诉你,以后……以后我想和你创造更多这样的瞬间。更多让你觉得,‘活着或许也不错’的瞬间。”
我们会有以后吗?这个念头在邺公书心中浮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恐慌,他不知道原柏能不能醒过来,也不知道原柏醒来后还要不要他。
但此刻他不能问出来,他必须把肯定和希望传递给床上的人。
“我知道你的痛苦,原柏。无论是身体上反复折磨你的溃疡和旧伤,还是心里压制许久的本性,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出口的围城……我都能看见。我不敢说完全理解,但我看见了,也感受到了。”他的语气郑重得像是在宣誓,“我也希望能陪你走下去,无论你是怎样的状况——是继续被胃痛纠缠,还是听力再也无法完全恢复,甚至是需要长期依赖药物、需要人照顾……我都在这里。我说过,我愿意,也有能力,做你最后的那条退路。我希望你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我不是一时兴起,爱你这条路……我已经独自走了七年。”邺公书试图用这句话的重量,去叩击原柏紧闭的心门。
“这七年里,我做过无数荒唐的事。保存你随手丢掉的草稿纸,反复观看有你的那几秒宣传片,甚至……在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就擅自把你规划进了我的未来里。我像个卑劣的小偷,贪婪地收集着一切与你相关的碎片,靠着这些,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七年,你的每一步、我的每一步,我都清楚。你有多难,我又有多难,这条路有多难,我都清楚。可我从来没想过回头、没想过放弃。七年不够,那就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只要你还在这世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一直走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下,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温柔,带着一种历经漫长跋涉后的疲惫与执着:“原柏,我用七年的时间来看见你的全部,也来证明,这不是心血来潮。现在,我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也让……让你自己,有机会看到这条路的尽头。”
天台上,原柏尚且清醒,他不敢将这些话告诉原柏,现在他终于有了全盘托出的勇气,那些不为人知的、近乎偏执的过往,赤裸裸地摊在这片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间里。
说到这里,邺公书忽然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要下一剂猛药。
“原柏,”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故意为之的、近乎挑衅的坦诚,“说点让你生气的吧。你的那些视频……D站的,直播的……从‘幻痛’到后来匿名的……快被我盘包浆了。”
他感觉到掌心中原柏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知道是错觉,但他宁愿相信那是真的。
“刚开始,我只是看,看着你疼,看着你挣扎,恨不得冲进屏幕里替你承受,或者……把你从那种自毁里拉出来。”他继续说着,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种自我剖白的狠劲,“但后来……我就不满足于只是看了。我看着你的手,看着你因痛苦而紧绷的身体线条,听着你压抑的喘息……我会想象……想象那双手施加在我身上的感觉……”
邺公书没有再说下去,但那种未尽之语里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足够冒犯,足够让任何一个有尊严的人感到被亵渎和愤怒。
原柏那场臂力器的直播,他一片狼藉的床单是开端,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甚至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放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对吧?”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原柏依旧紧闭的双眼,仿佛要透过眼睑和对方的灵魂对视。
“是不是很生气?觉得被冒犯了?觉得我龌龊、卑鄙?”他的语气带着引诱,“那就醒过来。醒过来打我,骂我,或者像那次那样,用鞭子抽我。用你想到的任何方式处置我,做什么都行。我绝不还手,也绝不抱怨。好不好?”
“原柏,”他最后几乎是用气音说道,带着无尽的恳求,“别放弃……求你。”
原柏仍旧安安静静地躺着,ICU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邺公书得不到任何回应,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亲眼看见,难免沮丧。
邺公书的试线再次落到原柏的手上,因为长时间的输液和病痛折磨,那双手显得愈发清瘦,肤色是缺乏血气的瓷白,隔着皮肤能清楚地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他想起它们在讲台上操控模型时灵巧翻转的样子,想起它们在图纸上挥洒线条时稳定有力的样子,想起它们在楼梯间死死按住胃部时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样子,也想起它们在镜头前自虐般施加压力时,带着破碎美感的样子。
可如今,这双手,连同它的主人,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这硌人的骨头和一层苍白的皮囊,无声地诉说着被消耗殆尽的生命力。
他颤抖地伸出手,缓缓地抚过原柏手腕上那块凸起的腕骨。他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腕骨边缘嶙峋的线条,以及皮肤下几乎没有什么软组织包裹的坚硬触感。
“原柏,你的存在本来就是奇迹,不止对我。你不管在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这无关你的外貌。”邺公书闭上眼,回想起原柏的同学提起他时崇拜、钦羡的眼神,“我不提你辉煌的过去,就提你在D站,不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你在注销的时候也发现了吧,他们都一直都……关注着你。”
“很多事,只有你能做。”邺公书终于不舍地收回手,这一趟,他从原柏身上汲取的力量已经够多了,不知道原柏是否能从他身上汲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力量,“设计师有很多,专攻特殊需求的设计师也很多,但他们都不是你,你的设计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你设计的才能代表你的思考、你的共情、你的人文关怀。你说过,要将你的名字刻在中国建筑史上,你还想实现它吗?”
“是,我离不开你,我是个没了你就活不下去的疯子。但不止我,原柏。你的设计,只有你会据理力争,让它以最完美的姿态落地。你的上一个项目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了,你难道不想看看它落地之后是什么样子、不想看看那些老师、孩子们因为你的设计而高兴的样子吗?我曾给我的弟弟看过你的设计稿,他很少对什么有反应,但他会摸着你画的图纸说话、微笑。原柏,你看,你的存在,你的才华,真的在悄悄改变一些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需要你的存在。”
邺公书手上的手表秒针正滴滴答答地转动,提醒着他探视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最后下一剂猛药:“高志远现在正拿着你卖出去的设计,在王总面前夸夸其谈,试图把你的心血据为己有。你就这么认了?甘心看着那种小人,踩着你的才华和痛苦往上爬?原柏,醒来,陪我拿回属于你的一切。那场车祸带走了叔叔阿姨,但它带不走你,你带着他们给你的天赋和期望活下来了,难道就要用这样悄无声息的退场,来回应那场意外吗?这不像你。原柏,你不能这样惨淡收场。”
探视时间结束,护士的催促声传来,邺公书握了一下床边的护栏,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难关得由原柏去闯,他只能默默地为对方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