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难托》笔下春风化雨

61、第 61 章

　　那声压抑的长吸，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却又立刻被强行纳入一种近乎龟息的、微弱而缓慢的节奏中。萧凛睁开的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更深处的冰冷与锐利，却如同经过淬炼的寒铁，愈发迫人。

　　“他未全信。”萧凛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刘瑾那老狗……最后看本王的那一眼，有疑。”

　　墨影猛地抬头，眼神一凛：“王爷是说……”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萧凛的身体因这压抑的咳喘而微微痉挛，额角青筋暴起，脸上那层死灰气被病态的潮红取代，仿佛方才的“死亡”耗空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元气。沈青黛挣扎着想要过去，却被萧凛用眼神制止。

　　咳声渐息，萧凛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额发，他艰难地继续道：“那碗……他注意到了。地上的水渍……他也看到了。皇城司里，有的是鼻子比狗还灵的……咳咳……本王‘死’得太快，太是时候……皇兄生性多疑，绝不会仅凭刘瑾一眼便下定论……”

　　他猛地攥紧拳，指甲掐入掌心，利用痛楚来对抗一阵阵袭来的眩晕与黑暗：“后续……必有查验……真正的……御医……甚至可能是……皇兄亲信……”

　　话音未落，殿外远处，刚刚平复些许的哀哭声浪骤然被一股更加强硬、冰冷的力量压制下去！不同于龙骧营的肃杀，这一次传来的是一种带着权威和不容置疑意味的呵斥，以及王府下人惊恐的应诺声。

　　墨影脸色剧变，身影一闪已掠至窗边，透过极细微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数盏惨白的灯笼引路，一行人正穿过挂起白幡的庭院，径直朝着主殿而来。为首者，赫然是太医院院判周玄道！他身旁跟着两名捧着药箱的御医，而与他们同行的，竟是去而复返的大太监刘瑾！刘瑾脸上再无丝毫伪装的沉痛，只剩下一片冰凉的审视。他们的身后，依旧是那队煞气腾腾的龙骧卫！

　　“周院判……和刘瑾又回来了！”墨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距上次离开，不足半个时辰！”

　　太快了！皇帝的反应快得惊人！这根本不是常规的探视或吊唁，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毫不掩饰的死亡确认！

　　床榻上，萧凛闭上了眼，嘴角却扯出一抹冰冷彻骨的弧度。果然……他的好皇兄，连这点时间都不愿等，连这最后一点体面都要撕碎查验！

　　“墨影……”萧凛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却带着最后决断的指令，“……‘龟息散’……快！”

　　墨影瞳孔骤缩！龟息散！那是王府秘藏的古方，服下后能令人气息、心跳近乎停滞，体温骤降，体表甚至会出现淡淡的尸斑，与死人无异！但药性极为猛烈，对服用者身体损耗极大，尤其对萧凛此刻重伤濒危之躯，无异于雪上加霜，甚至可能……假死变真死！

　　“王爷！不可！您的身体……”墨影急道。

　　“快！”萧凛猛地睁开眼，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亮光，“这是……唯一……能骗过周玄道的……机会！否则……前功尽弃……你我……青黛……皆死无葬身之地！”

　　脚步声已经逼近殿门！呵斥声就在门外！

　　“墨影——！”萧凛的声音带上了最后一丝嘶哑的催促。

　　墨影牙关几乎咬碎，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他知道王爷说的是事实。周玄道医术通神，是皇帝最信任的御医，任何伪装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唯有龟息散，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

　　他猛地转身，扑到内室一角的多宝阁前，手指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上一按，弹出一个暗格，里面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玉瓶。他取出玉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乌黑如炭、散发着奇异苦涩气味的药丸。

　　冲到床前，他将药丸塞入萧凛口中。萧凛没有任何犹豫，用尽最后力气将其干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药丸入腹，几乎瞬间起效！

　　萧凛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彻底松弛下去，仿佛最后一丝支撑的生命力也被瞬间抽空。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灰败，嘴唇上的青紫色迅速加深蔓延，甚至连指甲都开始泛出一种诡异的淡青。他周身的气息彻底沉寂下去，皮肤的温度也在急速流失，触手一片冰凉的死寂。

　　那枚黑龙玉佩从他微微松开的掌心滑落，无声地陷入锦被的褶皱中。

　　墨影死死盯着萧凛的变化，眼眶泛红，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腿上，发出沉闷一声。他迅速将玉佩塞回萧凛怀中，拉好锦被，将其面容调整得更加安详（或者说死寂）。

　　然后，他看向软榻上已然惊得忘了哭泣、脸色惨白如雪的沈青黛，用眼神传递着最后的指令——哭！绝望地哭！如同天彻底塌陷！

　　沈青黛瞬间明白了，巨大的恐惧和真实的悲痛攫住了她，她猛地扑倒在榻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几乎喘不上气的哀嚎：“王爷——！您不能丢下臣妾啊——！”

　　“砰！”
　　殿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

　　刘瑾阴冷的声音率先传入：“周院判，请。陛下有旨，务必……仔细查验王爷遗容，查明突发恶疾之缘由，也好……宽慰圣心。”

　　周玄道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来进行一次寻常的诊视。他带着两名副手踏入内室，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拔步床上。

　　墨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压抑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颤抖，仿佛无法承受这接连的打击。

　　周玄道无视了跪地的墨影和痛哭的王妃，径直走到床前。刘瑾紧随其后，那双眼睛如同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室内，只剩下沈青黛凄厉的哭声和周玄道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周玄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先是探向萧凛的颈侧。
　　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僵硬，毫无生机。
　　他停留了数息，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没有脉搏。一丝一毫也无。

　　他又俯下身，取出一面极薄的水玉片（类似现代玻璃片），轻轻置于萧凛口鼻之处。
　　良久，水玉片上未泛起一丝白雾。
　　没有呼吸。

　　最后，他示意副手打开药箱，取出一套细如牛毛的金针。他拈起一根，对着萧凛指尖一个极其隐秘的穴位，极其缓慢地刺入。
　　金针没入，萧凛的手指没有丝毫反应，连最本能的神经抽搐也无。
　　周玄道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死亡”。即便是猝死，身体也不该如此迅速地彻底失去一切生机反应，尤其是在这温暖的室内。

　　刘瑾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低声道：“周院判，如何？王爷可是……？”

　　周玄道缓缓拔出金针，沉吟片刻，又伸手轻轻翻开萧凛的眼睑查看。瞳孔涣散，毫无光泽。他甚至能感觉到眼球的温度都在迅速下降。

　　一切体征，无一不在昭示着：眼前这具躯体，确确实实已经生命流逝，回天乏术。

　　他最终收回了手，转向刘瑾，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古井无波：“禀公公，王爷脉息已绝，呼吸已停，瞳散身冷……确已薨逝。观其面色唇色，似有中毒引发旧伤迸发、心血逆冲之兆，与陛下所赐……呃，与先前伤势恶化之情由吻合。”他及时收住了话头，但意思已然明确。

　　刘瑾眼底最后那一丝疑虑终于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放松。他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浮现那种虚伪的沉痛：“唉……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有劳周院判了。咱家这便回宫，禀明陛下。”

　　周玄道不再多言，收拾药箱，带着副手躬身退下。

　　刘瑾最后扫了一眼这间弥漫着死亡与悲伤气息的内室，目光在痛哭的王妃和跪地不起的侍卫身上掠过，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转身带着龙骧卫大步离开。

　　殿门，又一次合拢。

　　这一次，脚步声远去后，并未再返回。

　　内室里，沈青黛的哭声渐渐低伏下去，变为绝望的啜泣。墨影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床上，萧凛依旧如同冰冷的雕塑，毫无声息。

　　只有那盏昏黄的烛火，跳跃着，映照着这虚假的死亡与真实的绝望。

　　许久许久。

　　直到墨影确认外面所有的眼线都已暂时放松了警惕。

　　他才猛地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赤红。他扑到床前，手指颤抖着再次探向萧凛的颈侧。

　　一片冰冷死寂。

　　龟息散的功效，还在持续。

　　他立刻从怀中取出另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朱红色的药丸，小心翼翼地撬开萧凛冰冷紧闭的牙关，将药丸置于其舌下。然后又取出银针，手法快如闪电，刺入萧凛胸前几处大穴，极力护住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心脉元气。

　　做完这一切，他脱力般坐倒在脚踏上，汗水早已湿透重衣。

　　他望着床上气息全无、仿佛真的已经离开的王爷，又看向软榻上因极度疲惫、悲伤和惊吓而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王妃。

　　窗外，天色依旧浓黑如墨。
　　哀乐已经正式奏响，凄凉的唢呐声盘旋在王府上空，宣告着璃亲王的“死讯”。

　　这用性命换来的棋局，终于险之又险地度过了最凶险的一关。
　　但萧凛能否从这极致的“龟息”中醒来，醒来后身体又将何等残破……
　　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墨影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守住了这具“尸体”，也必须守住这最后渺茫的生机。
　　渊底之暗，从未如此刻般，沉重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