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击云腰

4、第四次交集

　　（四）

　　正月还没结束，徐儒胤就又离开，外出的理由依旧是去玩。

　　为此，徐大夫人大发雷霆，认为他是为了躲避婚事才离家出走。

　　林知微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去年年底的北平，已经是风声鹤唳。10月底11月初这段时间，日本驻军借着军事演习进入市区，学生们上街游行抗日……其他多地形势也岌岌可危。

　　整个中国的土地上，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机。

　　她不知道他具体是去做什么，但她相信，一定是与抗战有关。

　　后来，她没有再见过徐儒胤。

　　因为进入1937年之后，一切都发生着巨变。

　　5月初，姑妈病逝，姑父陪着他们的两个孩子乘船出国留学。

　　林知微送完姑妈最后一程后，回了上海。

　　回到上海之后，她也关注着北平的局势，每天早上守着街上的报童，买日报。

　　7月8号，她看见报纸头条就是七月七日，北平发生的卢沟桥事变。

　　7月29日，北平彻底沦陷。

　　8月初，她收到一个从北平邮寄过来的包裹。发件人是徐儒胤。

　　她拆开，发现是他的那本书，一封信，以及他翻译了一半的手稿。

　　信上他说，北平已经沦陷，他的这些东西无处可放，可惜了书还剩下一半没能翻译，这一半和原著想请她帮忙保管，如果有下一个“明天”，他就会来找她拿。

　　林知微垂眸细看上面的字:

　　「如果有明天，我们明天见。」——徐儒胤，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7月27日。

　　楷书写就，端端正正的黑色钢笔字迹。

　　是一个约定。

　　他与她的约定。

　　她摸着那句话，心道:“好呢，我们明天见。”

　　后来林知微试着写信寄过去，但了无音讯。

　　她希望是好一点的情况，比如他和徐家南下搬迁了。

　　而不是别的其他糟糕的可能。

　　余下的日夜，她翻看他的翻译手稿，被主人公的革命精神打动，对这本书的兴趣越来越浓烈。

　　她想，要是能在自家的书局出版，让更多人看见就好了。

　　可惜只有一半翻译。

　　她每天都去教堂，向上帝祈祷，保佑徐儒胤平安无事。

　　然而事与愿违。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日军占领上海华界。

　　林家书局的位置在公共租界，得以免遭灾难，因此，林知微救了一批难民，让他们住在书局。

　　她记录着侵略者的恶行，将此写成书印刷发行出来，昭告天下。

　　直至二个月后，她在报纸上看见一个统计着空军英烈名录的版块，看见了徐儒胤的名字和寥寥数语的事迹。

　　「徐儒胤，中/国空军第二十七队队长，战役中击落敌军两架，击伤数架，最终，架着故障机冲向敌军旗舰出云号，英勇牺牲，终年28岁。」

　　林知微压了压心脏，她想，或许只是同名呢。

　　她辗转托报社的朋友打听，有没有人知道报纸上的徐儒胤烈士的具体信息。

　　一周之后，朋友告诉她，牺牲的徐儒胤烈士是北平人，自小在英国留洋，回国后秘密在航空学校担任教导任务，培养飞行员，以及航空技术工人。

　　林知微忽然全明白了。

　　怪不得第一次在火车上见他，他也是从上海站上的车。

　　因为海军飞机制造处就在上海。

　　怪不得当时徐家人都说他，总是去上海杭州玩。

　　因为航空学校在杭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她和他们，都从未真正认清过他。

　　林知微泪如雨下，心在抽痛。

　　她抱着他留下的书和手稿，反复地看。

　　看那句永远实现不了话，看那个永远到不了的明天。

　　她用了一段时间遗忘悲伤，告诉自己，徐儒胤留下半副手稿，剩下的一半，她来接力完成。

　　为此，她一边自学俄语，用了三年时间，从1938年到1941年，边学边翻译徐儒胤留给她的书。

　　眼看就快要翻译完成了，结果日军武装占领了公共租界。

　　林知微将这本书和所有翻译手稿，赶在上海彻底沦陷前寄了出去，想寄给远在云南西南联大文学院任教的朋友。

　　同一天，她死在了飞机的轰炸之下。

　　飞机经过的巨大轰鸣……炸弹落在建筑上的天崩地裂……房梁塌了，厚重的墙体压着她的脊背，钢筋扎入她的胸腔，痛得无法呼吸。

　　然后着火了……她听见无数痛苦的惨叫……她闻见烧焦的气息……

　　濒死之际，她又想到了他的话:“如果有明天，我们明天见。”

　　她想，她一直都在等那个明天，直至……再也没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