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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欲歇未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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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盏千杯,欲歇未醉。
陷君一梦,长乐不醒。
先有擂鼓响,再有琵琶动,男声高亢雄浑,女音清亮飘逸,起承转合间的配合绝妙无比,欲歇楼上似乎在吟唱一首不朽名曲,曲子的确不俗,并有驱邪之力,震得楼阁间的护持法阵散出层层光波,震得满城妖仆皆瑟缩惊惧不敢抬头,词儿却填的恣意轻浮,恰好合了当下烂漫春景,也恰好让众多为百里侯贺寿的名流勋贵放下一身矜持,入乡随俗,与主同乐。
歌声绵延不绝,欲歇海棠随曲乐起伏而飘落重重花瓣,色艳如血,使那华丽楼台多了一些诡谲与旖.旎。
陷君城乃皇朝两城三门七世家之一,坐落于南部边陲,有收服冲翼异族及震慑一方妖邪之功,百里侯麾下效忠着诸多实力不凡的修士,在欲歇楼前迎客的竟都是重檀经濯光、御凡、见恶、悟心四境中的见恶境高手,颇为奢侈。
璧临风展开折扇,遮着半边脸对楚沐平道:“若是翟宿在此,定要捶胸顿足。”
驭邪司一直缺人,自几年前各地频繁出现妖祸之后便更缺人了,驭邪司主使上官翟大人整日绞尽脑汁想着从各门派及散修猎妖人中揽拢人才,若给他知道百里侯竟然让见恶境的高手迎来送往,定然会气得呕血。
楚沐平深以为然,但在别人的地界上,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她抬首望了一眼高楼,又看了看各处匍匐在人脚下等候差遣的妖仆,微微皱起眉头。
璧临风:“那个杀了鬼骷髅的小子,我找人查了查。”
“怎么?”
“看他年少有为,想着给翟宿送个惊喜。”璧临风道,“可惜这小子有问题,鬼骷.髅那件事上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他前头处理的好几桩妖祸,据说有的妖根本没死,而他杀了的妖,死法也都很怪异……我们赶着来陷君城,具体的一时半会儿没法细查。”
楚沐平却另有看法:“重檀经为天下修行者定基础,但大家的修行又各有不同,九州派系那么多,除妖驱邪的法子奇怪些,没什么大不了。”
璧临风:“那你说,没死的是为什么?记录中那可都是惹了祸事犯了戒的妖物。”
楚沐平:“是否确有其事还未可知,不好妄下定论。”
璧临风一想:“也是。”
百里侯爱酒,值此盛宴之时,城中各处皆是美酒馨香,顺安镖局没能送到的那批酒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孟溪狠狠嗅了一把,兴奋地搓着手,家里管得严,这回终于可以好好喝一回了!
然而看到楼前来往接人送人的轿子,他又浑身别扭起来……百里侯有两大嗜好,一为美酒,一为美人,他眼睛里容不得丑陋的东西,所以那抬轿子的粗使和跪在轿边的脚踏便都是美人,孟溪看不下去,陷君城弟子却笑着解释这些美人皆是妖仆所化,不必可怜。
孟溪还是觉得不自在,他家里也有几个做事的妖仆,但妖仆们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因此他坐不惯那轿子,坚持自己走进了欲歇楼。
能够进入欲歇楼寿宴的无不是家世显赫之人,见惯了富贵繁华,却还是要被百里侯的铺张奢靡所惊叹,以南海麟鱼的眼球结成的明珠随处可见,以北山无心莲的花蕊抽丝制成的纱幔更加轻柔曼妙,以云若鸟的脑髓作香,只需直接点燃便有无与伦比之芬芳……孟溪被满楼珍奇闪瞎了眼,路都快不会走了,双腿一打颤直往一个人身上撞去,他赶忙先道歉,话还没喊出来,那人刹那间却错开了身影,根本不给他触碰的机会,孟溪扑到了栏杆上狼狈趴着,再去张望时,只瞧见了一抹云山蓝色的衣摆。
以及一道清寂凉人的梨花冷香。
他莫名激灵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心悸,不待仔细琢磨这异样感觉又被愈加高亢热闹的鼓乐歌声打了岔。
宾客皆已入席,随着词曲进入高潮,百里侯终于左拥右抱姗姗来迟,踏上主座,众人纷纷俯首行礼。
楼中法阵如常运行,宾客中有不少修行者,即便只是坐在那里也自会释放或重或轻的一股对妖的威压,妖宠妖仆们便只能把脊梁压得更弯,脑袋垂得更低。
盛宴开始。
宴上除了歌舞曲乐,大多都是对百里侯的恭贺恭维之声。
当然,也有一些私语闲聊。
百里侯的座位非常奇特,形似一张弯折的长弓,透出狰狞之势,因为被人压于身.下,又显出颓败来。
“听说那弓大有来头,乃是七百年前一名大妖的武器。”
“七百年前的妖?莫不是妖王的属将?”
“正是妖王麾下七大妖将之一的霜雪侯,他的长弓曾让元帝陛下为难,可不是什么麟鱼眼球、无心莲蕊、云若鸟髓可比的。”
“再如何厉害如今都被压在了人的屁股底下,”另有一人不屑道,“什么霜雪侯也配让元帝陛下为难?还不是被陛下手下的将军随随便便给灭了。”
传说中妖将都被压入了御界之渊,其实不然,七妖之一的霜雪侯便是被诛灭了,当年诛杀霜雪侯的主力正是百里侯的先祖,百里侯如今雄踞一城除了己身实力强横外也少不了其先祖功业的拂照。
这时节天虽不热,席间几道佳肴却是精心制作的凉口,每个食盘下都趴着一只千树开,果盘下面也有,此等妖物只算中阶,擅造冰雪,没有攻击力,便常常被人用于后厨之中,可以让佳肴鲜果尝起来别有风味。
孟溪本想尝一口菜,却与食盘下趴伏着的千树开对上了视线,他顿了一下,放下筷子,只去拿了酒杯。
他饮着美酒,再把旁边的闲谈充作佐酒小菜,尽量不去看小妖眉目间的辛苦,便也勉强算得上惬意,他自有不记忧愁的好本领,强迫自己入乡随俗,看不习惯妖物被欺压凌虐便当作没看见,他只需要完成族中长辈交付给他的任务就行了,不能徒惹闲事。
人通常都是如此,最容易被环境潜移默化影响。
只是在“惬意”之余,他忍不住回忆起那抹云山蓝,又是一阵恍惚失措的心悸。
美酒刚喝了三杯,便轮到了孟氏去贺寿。
“渠阳孟溪拜见侯爷,祝侯爷千秋不老。”
众人的目光皆聚了过来,百里侯意味不明道:“渠阳?孟惊尘没有过来?”
声音里透出不悦。
据说七百年前百里先祖诛杀霜雪侯时受过孟氏先祖的帮助,不少人认为诛灭霜雪侯的主力其实是孟氏,这便让百里氏心存芥蒂,每遇孟氏之人便忍不住刁难三分。
孟溪道:“知侯爷挂念,叔父大人本欲亲自来为侯爷贺寿,然突遭妖祸缠身,便命小侄代为道贺,这些通流石便是叔父特意吩咐送给侯爷的贺礼。”
闻言,四下宾客忍不住探首打量,啧啧称叹。
世人修行不易,免不了借助珍奇异宝辅助,通流石难得,正是可提升灵力、突破瓶颈的绝佳宝物,散修们往往拼死拼活除妖驱邪才可在通流馆中换取一枚,孟氏却整整送来了几大箱子。
这礼送的正是时候,百里侯已在悟心境登顶,正到了突破重檀经四境、迈入小重檀境的关键时期,需要大量的通流石……众人不由心想,都说那神剑之主孟惊尘傲雪无情,原来还是懂得人情世故的嘛。
只有孟溪知道自己全都是瞎扯,他叔父根本不管谁谁要过寿,皇帝过寿都未必去贺的。
百里侯不知实情,看在通流石的面子上脸色稍霁,道:“卧雪乃众神器之首,什么妖祸能令他脱身不开?”
孟溪:“小侄蠢笨,叔父从不与小侄说起猎妖之事。”
“你这小子一身懒散德行,这么大了才勉强挨着御凡境,是该好生修行。”百里侯不客气地点评了他一番,拍了拍身边的美人,忽地感慨道,“本侯坐拥一方,什么都有了,唯独遗憾未能得一把神器在手,原以为今日可观卧雪之锋,却是又要遗憾一场。”
这时有人殷勤道:“侯爷想看神器还不容易吗?今日宴上,域北璧氏的公子、嶦西楚氏的小姐都在啊。”
“哦?”百里侯移去目光。
楚沐平、璧临风皆对他行了一礼。
百里侯看向他二人身侧的沐风双刀,道:“本侯正遗憾未见卧雪,这便见到了沐风,二位贤侄舞来一看如何?”
他话一出口,场上的舞姬歌女便退到一旁,给楚、璧两人腾出地方。
席间众人的神色皆变得微妙起来,百里侯近年来威势愈来愈重,人也愈加傲慢,刚刚才挑了孟氏的刺,现在竟又轻慢楚、璧两家的人,那随意的语气,分明是要把他们和沐风神器当作寿宴上的歌舞杂耍对待,只为取乐。
这是旁人皆不敢做的事,见了传承神器的世家后人,谁不是恭敬以待?即便皇帝也不会给他们为难的……看来之前传闻说百里侯扬言陷君城实力在兰狄城之上也不是假的了。
实力决定地位,他即将更上一层楼、踏入少有人及的小重檀境,登仙之日似乎也指日可待,麾下又有那么多高手追随,便不把掌着神剑的皇朝第一猎妖人孟惊尘放在眼里,也不对御界之渊边上地位特殊的兰狄城保持应有的尊敬了。
他想做众修之首,便要所有人都对他卑躬屈膝。
楚沐平再一次皱起眉头,璧临风笑道:“请侯爷见谅,晚辈两人性格腼腆,这么多人面前,怕是连刀都不知道该怎么拿了。”
这理由找的敷衍,但总归是一个台阶,百里侯若还有一点清醒,便该明白不该闹得难堪。
可他又嗤笑道:“舞不来刀,旁的应该不成问题,沐风可斩世间万物,无坚不摧,无柔不克,本侯这里有一物,内里柔软,外面却包裹着一层无法除去的东西,你二人用沐风斩开,本侯要看看。”
他掌中现出一物,如心脏般大小,的确被一层灰蒙蒙的无法形容的东西包裹着,看不分明。
但璧临风判断的出来那不是邪物,而百里侯的态度仍像是在说“不是都称赞你们的刀厉害吗?那便削个果子给我看看”,充满轻视与嘲弄。
楚沐平素来温和,当下却冷了声音道:“沐风不做斩妖除邪之外的事。”
若非为了驭邪司的大计,她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早就转身走了。
“是吗?”百里侯笑了起来。
孟溪心中一惊:不好!
随着百里侯的一声冷笑,满楼擂鼓震响、琵琶声裂,众妖仆痛苦哀嚎,舞姬乐师倒地挣扎,宾客之中即便修为不俗者也面色难看起来……百里侯的法力场威压着在场的所有生灵!
他在为楚、璧的不肯低头而愤怒。
楚沐平、璧临风自然也不轻松,手中长刀微微震颤,他们紧握着刀柄,对视一眼,以眼神商讨着应对的方法:有必要战吗?
那么服软,忍一时风平浪静?
还不待他们商讨出结果,欲歇楼大门突然敞开,一人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笑道:“如此寒意迫人,百里侯的宴席果然非同凡响。”
一见此人,在场之人纷纷起身,俯首道:“燕公子。”
这人又道:“侯爷想看神器,找我就是了,何必难为人家?”
身上的压力顿时散去,妖仆们连忙缩到了角落里,只见百里侯起身道:“燕公子说笑了,本侯怎会难为小辈?与他们玩笑而已。倒是公子近日事务繁忙,竟能来到本侯寿宴,陷君城倍感荣幸。”
在天承皇朝,提到“燕”之一姓,人们心中自然而然便会升起敬仰之意,似百里侯这般百无禁忌的人也不得不做到对燕氏礼敬。
四年前在燕氏掌握着一部分实权的燕侯因追剿复生的妖将蛟龙而重伤身死,在他死后,燕氏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继任者,直到半年前刚及弱冠的燕笙年纪轻轻修至见恶境,又被燕氏保管的神器皎月所选择,便正式成为燕氏下一代的掌舵人,燕公子一句话的份量比皇帝也不差多少。
实力之外,世间亦有独特的血脉可以决定话语权。
至此,所有波澜都隐于水面下,大家重归其乐融融。
“呼……吓死我了。”角落里,两个如孟溪一般被长辈派过来贺寿的世家少年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小声道,“……这宴会好无聊,大家都吊着胆子大气不敢喘,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都不记得,还不如路边食肆里的饭菜吃着自在。”
另一个低声道:“谁会是真的为吃饭喝酒来的?”
有人便是。
他们不远处更偏一些的角落,薄薄一层轻纱相隔,歪坐着一个男人,他既不为欲歇楼中镇妖驱邪的护持法阵所畏惧,也不为宴会上的风波所胆怯,自把百里侯最好的酒各顺来一壶,慢慢悠悠地喝着。
正是聂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