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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千金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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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之中隐隐有婴儿的啼哭传了过来,睡梦中的人听不真切,连同那滑过窗口的碗口粗的蛇都仿若是梦境中所见。
蛇妖很会隐藏自己,他把温度降到与深夜一样的冷,匿在阴影里,这样便可以减弱气息,躲过追踪,蛇尾卷着的襁褓也一样降了温度,襁褓里的孩子承受不住,已经连动都不会动了。
别是死了吧……蛇妖很是担心,死人的肉和新鲜的肉味道完全不一样,若非为了吃一口鲜味,他不会冒那么大的险从那把剑下走一个来回。
月光暗淡,妖瞳却可以看清很多东西,蛇妖忍不住往屋檐下缩了缩,因为他突然感到了紧张,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挤压他的心脏一般。
紧接着便察觉到了一抹阴冷的气息。
几乎是眨眼间,一道影子来到了屋檐下。
漆黑的斗篷遮住了大半身形,微一仰首,兜帽下露出半张黄金面具,面具下的双瞳里划过冷厉的光。
黄金面,冰雪剑,肃杀黑衣……是那个人无疑!
蛇妖心道不好,来不及闪避,面具上的一蛇一蝎便飞速扑了过来。
蛇妖忙于脱身,甩飞了襁褓,突兀滑动身躯,猛地撞飞蛇与蝎,打算爬进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小小的黄金蛇却不依不饶地卷过来缠住了他的脑袋。
“你我为同族!放我一马!”
计非休稳稳接住襁褓,反手一剑钉住了蛇妖的身体:“谁与你同族?”
蛇妖嚎叫一声,化为人形,试图把卧雪剑从胸口拔出来,可剑刃太冷,他的双手不能触碰,剑光则压制着妖力,令他痛苦不堪。
计非休跃上屋顶,蛇与蝎重新盘上他的面具,他盯着挣扎不能的蛇妖:“你原本于山中修行,与人相安无事,为何突然开始食.人血.肉?”
“哪有真正的相安无事?”
纵然从前相安无事,等他修为越来越高,便会有驭邪师、猎妖人找到他的老巢除去他,人是不可能允许妖变强大的,不管他是否害过人,更何况……
“妖的修行各有不同,我从前清淡寡欲,如今想找些捷径罢了,”蛇妖愤恨道,“你难道不是吗?”
说着化为原形,扭曲地伸着脑袋往计非休颈间咬去。
尖牙却在将要挨着血管时停下,计非休一把擒住他的七寸,唇边浮现森然笑意:“没错,我也是在走捷径。”
他执剑杀妖当然别有用心。
卧雪剑应命而动,斩碎妖躯,刨出了妖丹。
计非休抚过冰冷的剑身,指尖顿时像被灼烧一般,疼痛不堪,他有些不稳地坐下来,挨过身体里的百般折磨,方把妖丹吞入腹中,接下来又是新一轮的煎熬。
好在这只蛇妖修为一般,他消化的很快。
但是得到的力量也有限。
“不够啊……”他仰起脖子,右眼有一瞬间变作金色,万般痛苦都化作了齿间的一声叹息,“远远不够。”
……我现在有能够搞死戾妖的把握了吗?
还差得远吧。
卧雪剑在鞘中不安地颤动,一面想挣脱,一面又顺从,最终还是认命地安静了。
计非休只迷茫了一会儿,他低头去看怀里的襁褓,小婴儿被冻得脸色发青,看起来快不行了。
他以灵力催动热力,轻轻抚过孩子的身体,持续了好一会儿,孩子方恢复了呼吸。
方才不曾追踪太远,没用多少时间他便把孩子送回了父母身边,看着婴孩在爹娘怀里进入了安稳的睡眠,他默默退了出去,并给人家关好了门窗。
夜幕里的一排乌云散去,月光似乎清晰了几分。
走出院子后他想着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休息,抬眼间却察觉到了不速之客。
“妖孽!又来偷盗婴儿!”
计非休冷笑,就这种速度,若是靠他们,蛇妖早就吃的膀大腰圆了!
他本不欲纠缠,正要避开之时却忽地目光一凝……驭邪司?
有熟人呢。
驭邪司几人刚刚呵斥出口,便见那黑影突然拔剑而来,锋芒直逼面门,转瞬间便削掉了他们其中一人的一条手臂。
“卧雪剑?!”
“计非休!!”
……
因近一年卧雪剑除妖灭邪很是勤快,多次救人于妖祸之中,百姓们便对执剑的人多有赞扬,他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另有目的,只知道某些时候相比于驭邪司和猎妖人,他更能给大家带来安全感。
所以比起猎妖人怒骂的“夺剑贼”“异色.鬼”“蛇蝎妖孽”等难听的外号,大家更喜欢称计非休为“御剑公子”“卧雪公子”“千金公子”等,最终是“千金公子”的名号叫开,有两个原因,一个比较直白,因为他常以黄金面具遮脸,黑衣上也常常饰着一条华而不俗的黄金细链,另一个原因则是去年秋他路经某地,遇当地百姓被一只爱糟蹋庄稼的小妖戏弄,便答应他们给这小妖教训,不眠不休追了一日夜擒获了小妖,千金公子盯上的妖无可逃脱,在旁人看来虽只是一件小事,百姓们却觉得他一诺千金。
而除了亲身受过千金公子恩惠、了解他手中卧雪所行之事的一小部分人,九州四海间更多的人则视其为洪水猛兽、恶.鬼罗刹,近来甚至有人把他与戾妖一般编成故事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
其实不论是称赞他的人还是惧怕他的人,在驭邪司及各仙门世家看来都很无知,因为没有谁比他们更知晓这邪物的阴.毒狠辣——
他仆一露面便以妖颜迷惑百里侯,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取丹,后又使阴险毒计杀害孟惊尘,毁其肉身与魂魄,并夺取神剑卧雪,近一年来时刻不消停,屡屡挑衅皇朝,他手中卧雪虽然杀妖,同时却也杀人,杀妖定然别有用心,杀人则更恶贯满盈,实力尚不清楚,危险程度却已直逼戾妖狐魂,戾妖以本身强大引人畏惧,他则除了卧雪剑的助力,更有阴邪手段无数,难以应对,驭邪司、虚行宫联合追缉,却每每使其逃脱,至今都不知道这混蛋的原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当真令人头疼万分。
既杀人又杀妖,这样一个立场不明不知是人是妖的邪物,莫测难缠,神秘危险,一面让人恐惧憎恶,一面又会让人忍不住好奇。
与乡下市集不同,皇都里的贵人们听故事的花样更多一些,或写成话本,或排成歌舞,或编成皮影戏剧,形式不同,内容的演绎也是五花八门,但关于诛邪灭妖的传说故事再怎么玩花样也很难推陈出新,富贵闲人们都表示看腻了,很希望听闻一些刺激的内容,因此皇都最大的销金窟潋滟台便设有一个专门的逆阁,排演一些明令禁止的戏剧传说。
这里不说天承元帝、虚行上仙及各路英杰,而是专讲当年被诛杀镇压的妖王、妖将以及后世新生的各个大妖,然他们的故事朝廷不予推广,所编戏剧便大都只是想象杜撰,其中尤以戾妖狐魂的剧目最受欢迎,毕竟妖王、妖将都很遥远,其他新生大妖也被一一镇压,唯有戾妖狐魂还在活跃……富贵闲人们不知人间疾苦,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们身边都有高阶修士保护,没有真正直面过妖邪,虽然知道这些主角都是搅动腥风血雨的反面人物,仍是怀着消遣的心思去猎奇。
戏剧虽文雅,但此举与百里侯爱看.血腥厮杀的表演本质上没有不同。
近日逆阁出了新剧目,主角换成了“风头正盛”的千金公子,出了门人人都要骂他的诡邪可怕、狡诈无耻,但进了逆阁又忍不住想看一看他的传说故事。
于是无论乡野还是皇城,计非休的名字便皆有流传。
“千金公子?好俗气的名号。”
聂酌偶经潋滟台,知晓这里有逆阁,便顺便上来听一听故事,以作消遣,没滋没味地听完了这些人对自己的一通编排,刚准备离开,又听说今日还有新的剧目,于是他又听完了这些人对那小东西的一通编排。
“是不如‘离悬君’这个名号来得更有含义。”戏台下每一个坐席周围都有屏风遮挡,聂酌捏着酒杯,左侧屏风边探过来一个脑袋,冲他笑嘻嘻道,“别来无恙。”
聂酌看也没看一眼,宛若眼前无物。
“不认识我啦?”这人跟条蚯蚓似的爬过来,爬到他的席案前,“我是舟舟啊,酌酌。”
一眨眼的功夫,席案上只剩下酒壶酒杯,离悬君已经没影了。
步轻舟笑着摇了摇头,寻去了潋滟台最高的那间楼阁。
此间处于皇都繁华之地,距驭邪司、燕夜山庄都不算远,但是没有人发现聂酌的存在。
“你应该不喜欢这里,为何会来?”步轻舟提着酒壶上来,斟了一杯。
聂酌接了:“酒多。”
“除此之外呢?”步轻舟望了望窗外热闹的夜景,“应该很好玩吧?”
聂酌不置可否。
步轻舟知道他不喜与人挨近,坐到了挺远的地方,撑着下巴打量……斜卧榻中的男子衣冠华美,并不吝啬修饰自己,但锦衣、珠玉却没能让他拥有人间浮华烟火气,反而更显孤寂,充满了违和。
谁也弄不清他在想什么。
与锦衣玉饰相得益彰的俊美容颜也没有记忆中半分熟悉的样子。
步轻舟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做些什么吗?比如……报复?”
聂酌喝着酒,没应。
步轻舟笑道:“我可是你唯一的朋友,说句话呗?”
“我没有朋友,”聂酌道,“也不是你怀念的谁,不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模样。”
步轻舟:“抱歉。”
又补充:“不是我在怀念,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可以洞悉他的心情。”
聂酌给了他一个“没事快滚”的眼神。
“既然你不觉得有趣,也没有想做的事,那不如跟我去山上?”步轻舟道,“你的魂体本来就有问题,又在离恨海里沉了那么多年,应是大有损伤,若不想想办法,会很不舒服,迟早有一天……”
他没有往下说,顿了顿,又道:“若你喜欢清净,我可以帮你把他赶出那座山。”
“不必。”聂酌的声音仍是没有情绪,既不存在厌恶也不存在喜欢,“不要自以为是同病相怜。”
听闻此言,步轻舟脸色微僵,眉心一点朱砂里泄出了几分血气,使他那张嬉笑的脸瞬间变得冷凝带煞,极为骇人。
可惜他面对的是聂酌,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他起波澜的家伙。
片刻后,聂酌散漫的神色收了收,目光飘向窗外。
“怎么?”
“看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他嗅到了久违的一股血香,那是除了美酒之外唯一让他有些陶醉的味道。
步轻舟疑惑地跟着看过去。
远方楼宇重重,月光下掠过一道漆黑的身影,仿若穿破梦魇的疾风。
“锋刃冷,霜雪殁,一剑九州寒……千金公子能否担得起卧雪剑的份量,谁也不得知,此妖邪不知起源于何处,亦不知对这人间有何目的,当真是诡邪莫测,诡邪莫测啊。”
耳边飘来方才所看的剧目旁白,聂酌回味着那馥郁血香,很愉快地笑了。
见他这副模样,步轻舟不由愣住了神,心中好奇万分,他想把那黑影看清楚,但月光明晰,远方已不剩一丝踪迹:“难得你对一样东西感兴趣。”
聂酌饮了杯中酒,笑过之后又似浑不在意:“算不上兴趣。”
“你……”步轻舟无可奈何道,“什么好玩的事儿到你这里都成了清汤白水,你这样子跟块石头有什么区别?白瞎了一张风流相,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聂酌:“我是石头?”
步轻舟泄气道:“……有人比你更像石头。”
想了想又道:“管他是不是兴趣,记得玩开心。”
聂酌无所谓地应了一声。
步轻舟打算走了,临走前又道:“阿酌,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
聂酌:“你也真的很寂寞。”
“何必如此犀利!”
步轻舟抱怨了一句,转瞬间便隐入了灯火璀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