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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问心疑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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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个月,燕笙赶往西南,抵达兰狄城。
然后与城门口拴着的两头恶犬相对无言。
乌城主的意思很明确:不见。
好在燕笙有的是真诚与耐心,他放下身为燕氏子弟的尊贵与骄傲,诚心在城门外日日拜候,无论兰狄城如何冷漠,他都不见退意。
至第七日,大约是乌城主心情不错,终于肯施舍给他一个机会。
计非休立在城楼上,俯视着踏入城中的一行人,就像在看一群獠牙外漏的嗜血巨兽。
他的神色全都藏在了面具下,情绪不曾泄露一分一毫,而后转身登了御界山。
作为一座镇妖之山,御界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携着无法估量的煞气,只是立于其中,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颤栗。
他叹了一口气。
问心殿里的光线仍旧不甚明亮,所见一切事物皆晦暗不清,就像悬在整个兰狄城上空那些赤红艳烈遮天蔽日的东西一般。
御界之渊里溢出的千年妖煞之气倾泻于此,似乎全都落在了兰狄城城主的掌心里,她斜靠在座,不过是寻常女子的装束,懒散随意的姿态,除了腰间凝聚了万灵之力的长鞭便再没有什么足以显露其身份的标识,就连那颗悬在一旁的心脏都是如此沉默而无害。
但是天承之内不该有任何人轻视她的存在。
没有乌心阙,便没有过去那么多年御界之渊的稳定,百里侯镇守一方的功绩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哪怕如今那结界已然不太稳定了。
燕笙入殿,俯首一礼。
乌心阙不想见三门七世家的人,尤其是燕氏之人,她不想失望,但又会有几分隐隐的期待,所以最后还是见了。
她看着燕笙,隐在眼中的情绪分外复杂。
“你与你的那个叔叔很是不同,他可不会对本座低头。”
她说的是四年前离世的燕侯,也是她对整个燕氏的印象,语气中不乏嘲讽。
燕侯是一个极为自我的人,燕氏也从来自视甚高,燕笙在其中倒像个异类。
燕笙道:“我是晚辈,在乌城主面前低头自是应当。”
乌心阙打量着他,想看看从他身上能不能找到熟悉的东西,最后却只是迷茫:“寻我何事?”
燕笙并不绕弯子:“御界之渊上方结界又现裂痕,晚辈来此,是想与前辈商讨修复之法。”
乌心阙也直言:“此次裂痕与从前不同,兰狄城无法修复,只能尽力守着深渊,不叫里头的东西跑出来。”
又笑了笑,极为轻松道:“放心,只是裂痕,远不到绝望的地步。”
燕笙蹙眉:“敢问前辈,从前的修复之法为何不可再用?”
乌心阙道:“在此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前辈请问。”
“妖脉之事,你当如何解决?”
燕笙顿了一下:“此非晚辈或者燕氏所能定夺之事,皇朝会准备一场敬天祭。”
“是吗?”乌心阙随手撩了把座下放置的一小坛荷叶,荷花从未盛开过,她的一缕失望藏在了问心殿的晦暗中,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你回去吧。”
燕笙:“前辈?”
乌心阙抬手,飘悬的心脏落进掌心,她道:“兰狄城守护御界之渊,是天承元帝的金口玉言,不容任何人置喙,此间没有尔等插手的余地。”
燕笙俯首:“不知晚辈有何处惹了前辈不快?晚辈自当赔罪,但御界之渊事关九州安危,燕氏不能不过问。”
“这么说,你有修复结界的能力了?”
燕笙:“我们设想了一个……”
“以五神器之力吗?”乌心阙意味不明地笑道,“据本座所知,卧雪剑被夺,沐风斩不合,皎月轮损毁,簪花箜篌无法奏响,苍生图更是多年未曾现世,事到如今,你们还要依仗神器之力吗?”
燕笙无言以对。
离开兰狄城之时,燕公子心里也添了几分迷茫。
身旁亲随隐卫道:“公子,我们就这样回去吗?”
燕笙定了定神:“御界之渊虽有兰狄城看顾,我们亦不可松懈,着人盯紧,有一分一毫的变化都要报知于我。”
“是。”
“协助孟氏寻回卧雪,计非休……”燕笙道,“生死不论,一定要把他带到我面前,另外,对外尽力封锁他的消息。”
好不容易见到了曙光,形势的发展却瞬息万变。
隐卫明白他的意思:“是!”
“走吧。”
“公子,”隐卫急道,“兰狄城早有变化,属下曾向您禀报,四年前蛟龙后裔便是在西南失去踪迹,乌心阙极有可能已经与妖为伍,结界裂痕或许是她故意为之,我们当真不管吗?”
燕笙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确凿证据,不可妄下定论。”
待人走后,乌心阙彻底在座中歪倒,没骨头一样瘫着,傀儡蹲在她脚下,想给她捏一捏小腿,她把被封住的心脏丢过去:“不用了,你去玩吧。”
傀儡小心翼翼地接住她的心,却没有动,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听话,但每当乌心阙有叫他远离的命令时,他都像僵死了一样不动了。
傀儡本来就是僵死的,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乌心阙不再理他。
“追游。”
殿内多出一道阴影:“城主有何吩咐?”
“计非休呢?”
“非公子这些日子都在书阁,今早方出城,他说若无必要,今后便不再回兰狄城,城主有急事的话可用此物来传信。”说着,追游把一只小蝎子递了过去。
乌心阙接了:“这小子就是只饕餮,什么都想吃,什么都要吸收,本座的那些小玩意儿全都被他钻研透了。”
追游道:“非公子在您这里学的可不止傀儡术。”
乌心阙笑了笑:“随他去吧。”
追游:“另有一事,城主,欲歇楼地下的东西已经被带走了。”
乌心阙并不意外:“那把弓呢?”
“折岁弓无人可动。”
乌心阙抚了下低头凑过来的傀儡脑袋:
“许多事情都已是注定,无论如何努力,结果都不可逆。”
*
兰狄城中的荷未得清香便已然枯败,一阵遗憾的凉风吹到中原之地,正遇秋菊盛宴,芬芳安抚了每一个不宁的梦,不知不觉间冬雪已临,寒梅伴着冷锋走过了一段段危险的路,当擦去剑上的污痕时,方感到人间回归了一点暖意,仿佛经过了一个轮回。
这一年多对于驭邪司来说十分不好过,除了各地妖祸愈渐频繁之外,九州四海间还出现了一号非常令人头疼的邪物。
某人的消息也并非想封就能够封住的……
“要说这卧雪剑,当真是一把了不得的神兵,它有‘小山河’之称,据说七百年前虚行上仙便是仿照元帝陛下的山河帝剑造出的卧雪,山河帝剑那是什么威力?可斩无双妖王,可造御界之渊,卧雪虽不能完全与之匹敌,却也有‘锋刃冷,霜雪殁,一剑九州寒’的威名,众所周知五大神器的出现是为了对抗妖王麾下的七大妖将,当年百里氏能够诛杀妖将霜雪侯离不开孟氏先祖的协助,卧雪剑正是霜雪侯的克星!”
“想这数百年来,渠阳孟氏执掌卧雪剑,守护一方安宁,到了本代更是出了皇朝第一猎妖人孟惊尘,可依大家来看,卧雪还是只在虚行上仙手中方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然,近来神剑遇到了一位新的主人,在他手中,卧雪又焕发了新的生机。”
乡下市集的小酒馆中,满满当当挤着劳累了一天的街坊们,大家喝着便宜又解乏的酒,听乡里唯一有学识的夫子讲传奇故事,这是他们难得的消遣。
“这说的是……千金公子吗?”有一个人问。
“没错,正是千金公子,近一年来,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必有恶妖被诛杀,闲云州的蜘蛛精,危灵山的近百头翼狼,归游城的食.人妖兽……”
以往在人们的印象中妖只有妖宠与妖仆的区别,皆温顺可爱,不觉有危险,然随着近几年妖祸丛生、恶妖屡现,驭邪司终于无法周全除妖镇邪之事,百姓身边渐有妖邪害人的惨案发生,终于一改认知,心中惶惶不安,哪怕是在听书之时也希望可以听到一些英雄传奇,然天承元帝、虚行上仙除妖镇邪定江山的故事已经听过了千百遍,也太过缥缈遥远,两城三门七世家则从来高高在上,他们的奇闻轶事也早就听腻了,大家迫切需要新鲜有趣的传说来获得安全感,故事越是夸张精彩他们越喜欢。
讲的时候自然也会夸大一些。
“千金公子手中的卧雪剑当真有一剑九州寒的厉害,在他手下没有恶妖可以逍遥,驭邪司无法除去的妖物只要他来出手,那必然不用担心结果,他与卧雪可谓默契无间,仿佛这剑就是为他铸就一般……”
“砰”的一声,酒碗碎地的声音打断了说书先生滔滔不绝的赞美,小酒馆霎时安静下来,大家不解地看向酒桌前怒不可遏的年轻男子。
孟溪猛地上前抓住说书先生的衣襟,悲愤道:“你知道什么?!卧雪是孟家的剑!计非休阴险狡诈狠毒无耻你们全都看不见!你们竟然还敢赞美他?!你们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的卧雪剑!他杀了皇朝第一猎妖人孟惊尘!他怎么可能与卧雪剑默契无间?!他是个只会使阴损毒计的妖孽!他是凶手是混蛋是罪人!!”
说书先生吓得瑟瑟发抖。
孟溪又怒向众人:“你们哪里知道驭邪司的辛苦?只有一点兼顾不到的地方便要被你们如此编排诋毁!”
太让人心寒了!他所知道的驭邪司每日都在为除妖镇邪而奔波,在百姓心里却竟然敌不过一个杀人夺剑的混蛋!这都是什么世道?!
酒馆老板上前扯开他抓得越来越紧的手,说书先生终于能喘回来一口气,旁边的包子铺老板娘忍不住道:“说辛苦谁不辛苦?我起早贪黑不辛苦吗?大家、大家每年都要给朝廷交妖税,这几年说是妖怪变厉害了,税赋涨了整整一倍!我做着生意还勉强,有些人根本交不起!”
其他人附和:“对啊,往我们身上薅钱不就是为了让驭邪司保护我们吗?你说的那一点兼顾不到就是我们活生生的命!”
“千金公子就不朝我们要钱!”
说着说着大家激动起来,忍不住发泄心中怨气:“妖怪好的时候,都是给大老爷大官人当宠物当仆人玩的,妖怪不好的时候,大老爷可以雇厉害的猎妖人保护,谁来管我们的死活?!”
“你这小子怎么回事?凭什么怪我们?”
“我、我……”孟溪有一肚子的反驳,却在群情激愤之下说不出来,他只能重复,“计非休杀人夺剑,他不是好人,他也根本没有那么厉害,你们不能……”
“谁知道是不是你瞎说的?”
“他不是好人,谁是好人?猎妖人只会给有钱人卖命,世家大修士保护的都是王侯权贵,咱们老百姓在他们眼里是沙子是泥巴,都说那个什么孟惊尘第一猎妖人有多么多么厉害,可我们从来没见过他!”
“叔父斩妖除邪那么多年!以前你们觉得妖怪不可怕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在努力除妖,你们才见不到恶妖的!你们见不到他,是因为他不会在没有恶妖的地方停留啊……”孟溪落了泪,“怎能轻信妖人?妖人只会谗言,他一定是别有用心,那不是他的剑……”
他简直无法形容计非休的可恶!杀人夺剑还不算!竟然还假惺惺地用卧雪剑除妖,让不明真相的百姓夸赞他!何其阴.毒何其可恶何其不要脸?!
孟溪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为叔父也为驭邪司委屈,一想到他曾经还为这种怪物动过心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果然是妖人!妖人就是会无所不用其极!妖人……
叔父?
众人这才听出了不对……孟氏的人啊?
酒馆里的吵闹顿时散了,平民百姓对仙门与世家有着天生的畏惧,离得远了说说没事,人近在跟前,便不敢再吭声。
孟溪明明还有很多委屈,看到他们这模样,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陷君城中被欺压凌.辱的妖仆、被残忍杀害的冲翼族人以及那些需要在欲歇楼外跪上一整天为百里侯祈福祝寿的百姓,一时心内百感交集,说不清滋味,竟突然分不清谁对谁错了。
半晌,他才想起来要为驭邪司解释:“驭邪司会尽力保护每一个人不被妖物所害……听闻此地有妖祸,我才赶过来的。”
叔父死后,他终于可以加入驭邪司。
酒馆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道:“……你来晚了,此间之邪已经被千金公子除去了。”
他们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去称赞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