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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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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殿深处,那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不动的幽暗内室,是翟辞的囚笼,也是她唯一能短暂卸下伪装的地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包裹着她,只有桌案上一盏孤灯跳跃着豆大的火焰,将她的影子扭曲地投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鬼魅。
她的指尖沾着特制的药水,冰凉刺骨。面前铺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上是她刚刚写下的蝇头小楷,墨迹尚未干透。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无形的芒刺,扎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目标疑有替身。顾承恩行踪诡秘,常于子夜出入城西废驿。另,海棠殿深处,似有异动,未明。”
写到最后一句“未明”时,她的笔锋有极其细微的凝滞。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萧锦钰染血的手指勾住锁雀环时那妖异的笑容,还有那句低语……如同跗骨之蛆,在脑中反复纠缠。更深的寒意来自那个名字——顾承恩。太后的亲侄,京畿卫戍的实权人物。锁雀的主人要她杀的,竟是太后倚重的心腹爪牙?这潭水,比她想象得更深、更浑浊。
她小心地将纸条卷起,塞入一根特制的细小铜管中。这密报,将沿着一条只有她知道、也随时可能吞噬她的隐秘通道,传递出去。
就在她准备将铜管藏入桌案下那个隐秘的暗格时——
“吱呀——”
内室那扇沉重得仿佛从未开启过的雕花木门,竟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了。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混合着夜露微凉和浓郁海棠花香的气息,悄然弥漫进来,瞬间冲散了室内凝滞的药水味。
翟辞浑身骤然绷紧,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门口,逆着外间廊下微弱的宫灯光晕,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明黄的龙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失去了白日的威严,显得沉暗而模糊,只有衣摆上用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微光里偶尔闪过一丝冰冷的、非人般的鳞光。萧锦钰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鸦羽般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垂在颊边。她的脸大半隐在门扉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感觉到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黑暗,牢牢钉在翟辞身上,钉在她手中那枚尚未完全藏好的细小铜管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灯芯“噼啪”爆出一个微弱的灯花,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翟辞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女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能悄无声息地穿过重重守卫。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她几乎是立刻就要暴起,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袖中暗藏的薄刃!
然而,萧锦钰动了。
她如同暗夜里无声滑行的幽灵,缓步走了进来。步履从容,带着一种近乎闲适的慵懒。龙袍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砖,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径直走到桌案前,停在那跳跃的孤灯旁,微微倾身。
阴影彻底笼罩下来,将翟辞连同她面前那张写满字的薄纸,一起吞没。
萧锦钰伸出了手。那双手,白天刚刚染过刺客的血,此刻却白皙干净,骨节分明。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张纸上的内容,只是用两根手指,随意地捻起了那张承载着无数秘密、也足以让翟辞万劫不复的薄纸。
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不安地跳动着,映着萧锦钰低垂的侧脸。她的目光似乎落在那墨迹未干的字句上,又似乎穿透了纸张,落在更虚无的地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然后,在翟辞几乎窒息的注视下,那两根捻着纸张的手指,微微用力。
“嗤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内室里响起,如同某种精心维系的东西被骤然扯断。薄如蝉翼的纸,在那白皙的指间,轻易地被撕开一道裂口。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萧锦钰的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她仿佛不是在撕毁一份可能致命的密报,而是在随手把玩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裂帛般的细碎声响持续着,那张写满了翟辞心血的纸,连同那个刻着锁雀印记的指令目标“顾承恩”的名字,在她指间迅速变成一堆破碎的、毫无意义的纸屑。
翟辞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撕碎了密报,萧锦钰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翟辞惨白的脸上。那眼神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惊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她随手将那堆碎纸屑丢在桌案上,如同丢弃垃圾。
然后,她再次伸出手。这次,却不是对着翟辞,而是探入了自己宽大的龙袍袖袋中。
当她将手抽出时,指间已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色泽明显更为古旧发黄的纸。纸张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卷曲,透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沉重感。
萧锦钰将这张古旧的纸,轻轻放在了桌案上,就在那堆尚带着她指温的密报碎屑旁边。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接着,她的指尖向前一推。那张纸,便无声地滑到了翟辞面前,停在她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手边。
做完这一切,萧锦钰才缓缓直起身。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僵坐在灯影里、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翟辞,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小雀儿,” 她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翟辞的耳膜,“你以为,是谁在给你喂食?”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翟辞颈间那枚在昏暗灯光下依旧反射着冷光的锁雀环。然后,她微微俯身,凑得更近,那带着海棠花香的冰冷气息几乎拂过翟辞的耳垂,留下最后一句低语:
“锁雀环的钥匙……”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寒意,“在你想杀的人手里。”
话音落下,萧锦钰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完成了某种既定的仪式。她转身,明黄的袍角在幽暗中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更深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内外。
内室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桌案上那盏孤灯,还在徒劳地燃烧着,火苗不安地跳跃,将翟辞僵硬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她剧烈地喘息起来,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桌案上那张古旧的纸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某种被强行压抑的、破釜沉舟般的冲动,她终于伸出了手。
指尖触碰到那古旧纸张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寒气息顺着指尖窜了上来。她猛地一颤,几乎要缩回手,但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将那张纸猛地抓了过来,用力展开!
纸张摩擦发出沙哑的声响。
昏黄的灯光下,纸上那力透纸背、熟悉得让她血液瞬间冻结的笔迹,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朕若身故,传位于皇长女锦钰。若其不测,则……则……”
后面那个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中所有的迷雾,也彻底击碎了她摇摇欲坠的认知!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殿宇深处炸开,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震得整个海棠殿都似乎晃了一晃!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沉闷而遥远,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脚下的金砖在剧烈震动,头顶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细碎的灰尘簌簌落下。
翟辞猛地抬头,瞳孔缩成了针尖!这震动……方向……是那处被太后严密封锁、连她也无法探知的禁地!
她握着那张冰冷沉重的遗诏,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穿透紧闭的门窗,望向那震动传来的、黑暗如墨的殿宇深处。耳边似乎还残留着萧锦钰那句低语的回响:
“锁雀环的钥匙……在你想杀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