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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   五十八
      夜至,守卫们燃起油灯,豆大的火苗如鬼火般忽闪忽灭。
      耳畔传来空气流动的声音,间杂着鸟兽般的声响,时而如鬼泣,时而又似怪笑,在黑暗中散播恐惧,催生绝望。
      我望着阴湿的狱墙,发着呆。
      明日,这里所有的人就要被处死。
      尽管如此,我却并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多少后悔和懊恼,也许是早在奔赴睦州之前,心底的某处便已经预料到了这种结局。
      我只是对不起娘。
      裴煊鹏长得这么大,不仅没尽几日孝道,还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样的孽子……真是不要也罢。
      想着想着,我便撑着额头笑了,笑完,疲惫地靠在墙壁的缝隙处,闭上眼睛,低声唤江韶岑的名字。
      他听见,哑哑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刚才那个药囊在你手上么?”
      “嗯。”
      “把里面的东西喝掉。”
      “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如果你想活着出去,就乖乖喝掉。”
      从墙壁后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必是他拆开了药囊的封口。
      “这是……曼陀罗花汁?”
      “知道就好。”
      “……我若是喝了,你怎么办?”
      “这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出去。”
      “真的?”他的语气里满是不信。
      “难道还有假么?”我说着笑了,笑声里全是讥讽,“江韶岑,你以为你是谁?裴煊鹏会为了你舍生取义?我回来不过是为了问你几个问题,又怎么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
      “哼,信不信由你,死到临头可别怪我没告诉过你。”
      他有许久没有做声,最后,终于妥协。
      “……好吧,我喝。”
      我听见吞咽的声音,很快,就有曼陀罗花幽幽的香气从墙壁的缝隙中飘来,在这个弥漫着死亡和腐败气息的地牢中,如此清新,闻见这气味,便觉得心里变得十分坦荡和平静。
      视死如归,也不外乎如此吧。
      我对自己笑了笑,屏息静气,去听身后牢房的声音。
      一开始,还有明显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渐渐没有了动静。
      我唤了几声:“江韶岑?”
      没有回音。
      我扯出一个笑容,现在,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
      江韶岑这个人总是在骗我,一次又一次,没想到,这辈子临到最后,我总算扳回一局。
      好极……好极……
      “江韶岑,等你醒过来,一定恨我骗你,可你早该知道的,这本就是你应得的报应。”
      我靠在墙头,吃力地合上双眼,喃喃自语。
      “裴煊鹏今日既然为你赔上性命,就要你照顾我娘平平安安,若有半分差池,我泉下有知必定不会放过你……”
      其实,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说得再多,江韶岑也听不见了。
      然而,就在这时,耳畔倏地传来一个声音:
      “……可惜,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江韶岑?!
      我猛然睁开双眼,整个人都惊得弹了起来。
      “你竟然没喝?!”
      “嗯,我倒掉了。”
      倒掉了?!
      他居然把曼陀罗花汁倒掉了?!
      我怒不可遏地瞪大了眼睛,气得浑身发抖。
      “疯子!你这个疯子——!!”
      “那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他苦涩地笑道,“为了个仇人赔上性命的傻瓜?”
      “你——!”
      他说:“我知道的,你说那些话是为了激我救我,若真的有法子,反而会放在心底,你这个人啊,便是这样的言不对心。”
      “笑话!沈君桓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有他在,又有谁敢伤我的性命!”
      “沈君桓仍在攻打歙州,一时半会儿赶不回这里。”
      我闻言恼羞成怒,攥紧拳头,恨不得把这人拖过来揍个半死。
      “罢了罢了,随你这疯子怎么闹吧!反正你江韶岑向来能耐得很,要死要活与我何干?!”
      说着,我便如同泄气了一般跌坐回地上,再也不想同这人言语。
      “煊鹏。”
      他在墙后面唤我的名字。
      “最后的一个晚上了,我们来聊聊吧。”
      这人竟还有脸说!我心里正堵得慌,听了这话越发来气,咬着牙,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煊鹏,我发现,曼陀罗花汁真是个好东西,刚才闻到那些香气,我便想起以前许多开心的事情……”
      江韶岑的声音从墙壁的缝隙处传来,极低极轻,如同梦中的呓语。
      “还记得么,我们刚见面的情形?”
      他说:“……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特别讨厌你……”
      “那年我父母双亡,初到睦州,寄人篱下,又被你揍了一顿,心里恨得要命,所以趁你来道歉又扑了上去,可打着打着,你却突然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看不出一点的势利和虚伪,自爹娘故去就再也没有人朝我这么笑过,于是我也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人大概也没那么坏。后来我们便成了朋友,一起读书,一起逃课,吟诗颂月,肆意少年。”
      “那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对你头痛,说这建德第一少专爱嘲弄他人,最是刁钻霸道,可我却知道,你嘲弄的那些人,不是势利小人便是纨绔子弟,就因为你看不惯他们的行径,爱为他人打抱不平,却又不屑声张,宁可留下一个专横跋扈的恶名。”
      “不过,平心而论,那个时候,你对我有时的确未免盛气凌人,但我总是告诉自己你并没有恶意,裴煊鹏生长在那样的富贵之家,习惯于居高临下对人发号施令,对越是亲近的人,说话当然越是没有顾忌……”
      说着,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
      “……我的错误在于不应该送那幅画。”
      “我画得那么尽心,原本指望你能高兴,可你看到了,却连眉毛也不抬,只一个劲的数落不是,你趾高气昂、滔滔不绝,即便我努力告诉自己你只是无心,告诉自己不要在意,那些话语还是一声一声刺进心里,疼痛不已。我不用钴蓝,不用金泥,是因为我根本买不起,父母双亡后我便成了舅父家的食客,而你是裴家呼风唤雨的大少爷,自由骄傲得宛若天空中的鹰,又怎么会知道寄人篱下的艰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你在我身下讨饶哭泣,醒来后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我就这样被鬼迷了心窍,从那日起便下定决心,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从今以后我江韶岑一定要爬上去,爬上去,直到有朝一日高高在上,让裴煊鹏伏在地上抬头仰望我的脚底心!所以我没日没夜的发奋读书,只为考取功名,再后来,便遇见了沈君桓,他师父与你爹有仇,所以我们联手演了一场戏,他得到裴家,而我得到你……”
      “……我是这么的恨,这股怒气纠结在胸口,膨胀啸鸣,日夜不宁,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感情只有当裴煊鹏臣服时才能平息,所以我用尽方法羞辱你折磨你,为的就是让你低头,可是这样的日子越往后,我越觉得空虚,连曾经那么向往的官场都开始厌倦,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直到那年上元节,我看你咳得厉害,一时间心急如焚,这一刻,我才陡然惊醒,原来自己会恨得这么深是因为原本就爱得太深,你太骄傲,而我又太怯懦,生怕你知道后不屑一顾,所以绝口不提,反而找了许多恨的理由来解释这种矛盾的感情,设计了许多,一心想着如何得到,如何索取,以为只有让你低头才可以让自己满意,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我错了,大错特错。”
      江韶岑说着说着,忽然笑了,那声音却凄凉如同呜咽。
      “……煊鹏,明天我们就要死了。”
      “也许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不仅断送了自己,还连累了你。”
      “一切都是我的错,若我没有那么执著,若我早些认清自己的情感,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煊鹏,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如果时间能够倒转,该有多好,你还是那个裴煊鹏,我还是那个江韶岑……”
      我靠墙坐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一不小心,脸上却湿了。
      泪水咸涩,落地无声。
      ……太晚了,实在太晚了。
      恩怨纠葛,爱恨情仇,过了今夜,一切都将结束。
      尘归尘,土归土。
      江韶岑不再是江韶岑,裴煊鹏也不再是裴煊鹏。
      所以,江韶岑永远不会知道,有一句话在裴煊鹏心底,到死都不会说给他听。
      正如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当初送的那幅画我一直嘱咐娘小心收藏着。
      正如他永远不会知道,我那时滔滔不绝的挑毛病,只是唯恐他看穿我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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