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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三十六
      今年的梅雨很短,一不小心,就入夏了。近来,天气炎热异常,白天,毒辣的太阳将睦州城变作灼烤的铁炉,直到入夜才迎来少许凉意。
      我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月明星稀了,空气中却还带着一些热量,许多人在街头乘凉,互相交谈,十分热闹,我忙了一天,却觉得有些吵人,便特意选择了一条幽静的小道回家。
      小道沿着河水蜿蜒,一直通向城西的水门,几个少年正在堤岸旁玩耍,用细细的沙网去扑芦苇丛中忽明忽暗的小虫。
      我看着他们,莫名的放慢了脚步。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两个少年在这里玩耍。他们逃了课,在街上吃了不少小吃,又打闹一番,最后来到了这个地方,躺在河堤上,看着满天繁星。
      那个晚上,繁星点点,微风拂面。黑暗的芦苇丛中,萤火虫闪着微弱的光芒,就像星辰落入凡间一样,与水面上天空的倒影相映成趣。
      望着这样的美景,其中一个少年忽然产生了冲动,想把自己的梦想告诉朋友,告诉他,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过的日子。于是,他激动地吟诵起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而另一个少年站在河边,他淡淡的笑着,接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心里无比酸涩,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回忆只能使得疼痛的地方越发疼痛,却还是停下脚步,望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我在那里看了许久,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孩子向我跑来:“叔叔,这个给你。”
      我有些受宠若惊,接过来,见是一个芦苇编的小笼子,里面装着几只忽明忽暗的小虫。
      “送给我?”
      “是啊,你看了那么久,一定很想要吧?”
      我苦笑:“谢谢。”
      “没事。”他笑着跑开了。
      拿着这份意外的收获,我回到了官舍。
      房间里没有点灯,十三不知上哪里去了,我疲惫的推开房门,刚要燃起火褶子,想起手中的芦苇笼子,准备把萤火虫放出来赏玩,正边解笼子边往里面走,突然间,发现屋里有个人影站着:“谁?!”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我便认出了这是江韶岑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冷笑:“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好半天没有说话。
      “……我要离开睦州了。”
      我手里一顿,随即又继续解了起来,淡淡的道:“是么?”
      当我三岁的孩子耍么,他在这里顺风顺水,又怎么可能舍得离开?
      下一刻,手腕被用力抓住了。
      我一惊,手便松开了,芦苇笼子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除了这你就没有别的话说了么?!”
      他抓着我的手腕,那么用力,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将它拧断。恐惧与疼痛在黑暗的催化下越发膨胀,我不敢出声,也不敢挣扎,只能一动不动的站着,僵持着,直到看见一连串暗白色的光点,从脚边升起。
      那是带着荧光的小虫。
      它们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在空中飞舞,徘徊不去。
      我的目光不知不觉随着它们盘旋而上,最后仰起头,看那些暗白色的光点毫无规律驻留在房梁之上,一如我们小时候,躺在河堤上看见的满天繁星点点。
      星辰总是缓缓的移动,在不知不觉中变换模样。其实尘世间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转眼间,物是人非。
      那些光点又缓缓落下,聚集在身侧,仿佛被星辰笼罩,置身天外,让我有了一种错觉,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
      繁星点点,微风拂面。
      有个少年站在河边……
      手腕上的桎梏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柔软湿润的触感,细密而轻柔的落在嘴唇上。
      他捧着我的脸,吻得小心翼翼,小心得几乎让人心痛。
      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一切都平静自然得令人不可思议。
      “我要离开睦州了,”结束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说,“朱勔把我暂调去了苏杭应奉局,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
      “是么。”
      “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么?”他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发问。
      我只得抬起头,慢慢地告诉他:“那就放了我娘吧。”
      他听完,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然后,掩面笑了。
      “我便知道。”
      那声音里充满了自嘲。

      其实想也知道,江韶岑绝不可能善心大发就此放了我娘,然而作为交换条件,他却允许我给娘写上一封信,不过说话时必须小心。
      就这样,我终于提笔写了封家书,内容无关痛痒,只说我在外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并随信附上一张治疗头痛症的药方。江韶岑接过来,药方很长,他却看得十分仔细。
      “封风池、太阳、合谷、列缺四穴,再封穴阳白、头维、风府、率谷、外关、阿是穴,外敷天麻,左以知母、玄参、白术、桃仁调理……”
      他看了几遍也看不出问题,因为这个方子是从以前沈君桓给我的那个演化而来,规规矩矩、正正经经,是治病救人的方子。
      然而,若娘亲还记得当年那个方子,必定会看出其中玄机。——我故意去了“当归”,再添“知母”、“玄参”、“白术”、“ 桃仁”四味,便是暗示她现在身悬一线,要她多透露些相关的讯息,好方便我接应她出逃。
      虽然我不知道我娘看出其中奥妙的几率有多大,但机会难得,总要一试。

      没过多久,江韶岑离开了睦州,这以后,辖区内的事务暂时由我代理。
      七月,历时四个月的桥梁、闸门修缮工程终于完工。
      同时,睦州城的酷热也开始了。
      三伏天里,骄阳难耐,所有人都渴望着一场大雨洗去世间尘埃。就像上天要应验这期待似的,很快,城里开始起风。
      一开始,大家都很高兴,然而,风势越来越强,很快,卷走了街道旁小贩们的帽子,教书先生手里的宣纸,“哗啦啦”,四处飘扬,雪白一片。
      我目睹这景象,莫名的,想起我爹去世时撒向天空的纸钱,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夜,我正熟睡,突然间被轰隆的雷声惊醒,忙披着衣服爬起来。
      推开窗户,我看见那些闪着紫红色光芒的雷电轰鸣而下,那声音太大,太惊悚,闪电也靠得太近,不像裂在天空的口子,却像打在睦州的街道上。
      我从未见过这异常的景象,不免一阵阵心惊肉跳。然而这可怖的景象还没有停歇,就又有一种声音加入了进来。“哗——哗——”,那是巨大的雨声,如同数千数万个酒桶倾倒酒水的声音。
      这么急的雨势,数十年罕见。
      河水很快就会涨起来,若是引发洪水就麻烦了。
      我叫醒十三:“同我出去看看!”
      他立刻披上蓑衣,跟在后面赶了出去。
      我赶到衙门,召集人手,打着火把沿着城墙巡查,风大雨急,尽管披着蓑衣打着雨伞,可没过多久就从头湿到了脚。
      我低头看去,河里的水果然已经涨上来了,带着泥沙,在夜色中黑压压的一片。
      “水利!水利官在哪里!”
      没过多久,水利官员就跑了过来:“下官在。”
      “情况怎么样?”
      “不好。雨势太猛,河水暴涨,再这么下去很快会漫出堤岸,为今之际只有关闸。”
      他的意思我明白,这道堤坝平日里闸门敞开,引水入城,关闭后,暴涨的睦州河水则可通过堤堰两端的水渠分流向其他支流。
      我点头:“好,就这么办吧。”

      水利官得令,立刻启程。
      我站在城墙上,远远的看他带领人手赶赴闸门口。
      他们推动巨大的磨盘,放下闸门,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汹涌入城的水势果然渐渐缩小,然而闸门外的情形却越发激烈,我之所以能知道这一点,并非因为堤坝上配有灯火,而是听见了声音。
      奔腾的水流撞击在闸门上,碎成飞沫后朝两旁的水渠汇聚,与此同时,城墙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声音令我不安,似乎在洪水惊人的力量前,这道堤坝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濒临崩溃,我想起这个地方今年三月时刚被江韶岑下令凿开过,事后他虽然拨出巨款修缮,但这工程才刚完工不久,想到这里,我的呼吸不觉急促起来,手心里面一片冰凉。
      城下,堤坝下水利官正指挥着大批人手加固,役夫挑来一个个装满泥土的草袋,在墙下叠加起来,以增加大闸抵御洪水的力量。
      然而,突然间,他们开始回撤。速度很快,火把的光亮在黑夜中跳跃,映出一个个奔跑的扭曲的人影,他们似乎在叫喊,却被水的轰鸣声盖住,叫人听不清晰。
      城上的人不敢说话,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去听那呼喊的声音。
      终于,有人辨别出那个词语。
      “快——跑——”
      下一刻,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闸门西侧的城墙竟被湍急的洪水冲破了一个洞,水柱通过时发出刺耳的啸叫,墙体上的砖块不断的被迅猛的河水卷走,很快墙体便整个向后瘫软下去,看上去那么轻巧,如同一堆倒下的碎砖,却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轰隆——!!!”
      地动一般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我也感到了脚下的震动。
      堤堰墙上的灯火掉入滔滔洪水之中,奔跑着的人们也迅速被殃及,他们还来不及惊呼,就被湍急的流水吞噬,急速向前冲去,手中的火把刹那间熄灭了,一个不剩,一切坠入黑暗之中。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浓密的夜色似孕育着无穷无尽的恐惧,我禁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却又很快想起自己的职责。
      “传令下去!紧闭城门!快!”
      “是!”
      我稍微镇定了一些,又传令道:“动员全城男子,担土搬砖、加固城墙、堤岸!”
      “公告全城,让老弱妇孺都到乌龙岭避难!”
      “速向朝廷告急!”
      几道命令过后,有人回报,说局势稳住了一些。所有人终于可以小小的喘上一口气,我身旁那些官员都忙不迭的擦起脸上的水来,也不知道是雨是汗。
      然而我心里非常清楚,真正的危机并没有过去,而是刚刚开始。
      如果河水一味上涨,即便派再多人加固城墙,也抵不上这滔天洪水的力量,届时还是只能打开闸门泄洪才行。然而一旦泄洪,万顷良田瞬间化为淤泥,现在距离秋收不过短短几月,若没了赖以生存的田地和粮食,便有可能引发饥荒!
      届时,距离睦州大乱不远了。
      大雨仍然滂沱,我咬紧牙关,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这是与老天爷的一场拉锯,只看哪边能够挺到最后一刻了。

      天亮的时候,雨势终于小了一些。
      在数万民夫齐心协力的加固下,睦州城的城墙终于保住了。
      然而,暴雨却已经在地势低洼处聚集,淹没了许多街道和田地,混合着泥沙,呈现出浑浊的泥黄色。睦州城的东南角眼看着已成为泽国一片。
      幸好因为有官府的命令,昨夜大多数百姓已经逃到了郊外的乌龙岭上,还有一些搬到了渔船上,还有些实在不及避的只好举家爬上了房顶。
      我彻夜未眠,红着眼睛带人沿着城墙巡查,解救被困的百姓。
      正走着,突然间,只听得“咔嚓”一声大响,原来某间民居的房顶半边塌了下来,趴在上面的孩童掉入水中,瞬间就被吞没了。
      孩童的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救救他!谁来救救他啊——!”
      我见那孩子在水中沉浮,知道他不懂水性,忙派人过去营救。可还没赶到,人已经眼看着沉了下去。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跳下水去。
      这人的水性想必很好,顺着水流很快便到了孩子沉下去的地方,一个猛扎下去,再上来时,已经牢牢钩住了他的脖子。
      我忙命人取来绳索,结成圈后扔了下去。那人用力游过来,抓住绳索套在孩子身上。再由众人齐心协力,将两人拉上高地。
      我走近,刚想对那见义勇为之人夸扬几句,却愣住了。
      “沈君桓?”
      他点点头,抹去满脸泥浆,露出原本的面容来。

      我带他来到建在城墙上的哨楼,叫人给他找了几件衣服替换。
      “刚才多亏你了。”
      “举手之劳罢了。”
      接下去便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一如上次我们相遇时那样。
      “你找到你师父了么?”
      “……还没。”
      说着,他便背过身,似乎不愿意再触及这个问题了。
      他脱下身上湿透了的衣物,绞干,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背上,而我隐约看见他的肩胛骨这里烙着什么图案,一眼望去,竟是个“裴”字。
      我忽然回忆起很久以前的那场中元节,曾见他半裸着身子与我爹抱在一起,我当时以为他俩关系暧昧,极为生气,但现在看来,只怕与这个字有关。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当年你为什么要害我们全家?”
      他的身形僵了一下,冷冷地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些家产么?”
      “你说谎。”
      我戳穿了他。
      “你的目的如果只在家产,完全没有必要害我爹的性命,因为那时候他其实已经把家产都给了你,你手里的那叠契据就是证明,可惜我当年一直无法参透这点,所以几次告官时,都要求查验契据的真伪,即便官府说是真的我也不信,还以为他们与你沆瀣一气。”
      沈君桓沉默片刻,承认道:“不错,契据的确是真的。”
      “那又为了什么一定要害死我爹!”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为了什么?还能为了什么?”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为了报仇!”
      “因为他是你师父的仇人?”
      “他也是我的仇人!”沈君桓咬着牙,满怀恨意,一字字的道,“他害死了我娘!”
      我愣住了:“怎么回事!”
      “当年我娘被你爹花言巧语所骗,却又始乱终弃,她郁郁寡欢,含恨而终,这笔债难道不该向你们讨回么?!”
      事情终于明了了,然而,我很快又发现了一件事情。
      “如果说……你娘和我爹是……那么,你就是……我的……”
      他打断我的话:“我是谁并不重要!”
      然而,他是谁又怎么可能不重要?
      我愣愣的望着他,一切都能解释通了,正因为如此,他的背上才有“裴”字的烙印,我爹才会在那年中元节与他相认,收他义子,对他倍加信任,还将家产契据交到他的手中,而他为了替母亲复仇,杀死了我爹,若他真是……那么这岂非就是……弑——
      等一等,有件事情十分蹊跷。
      “你娘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九岁那年。”
      他长我四岁,他九岁,也就是我五岁,正是被那些歹人劫持的那年。如果他娘是因为我爹的抛弃含恨而终,见到我又怎么会不迁怒?
      然而,她却赶来救了我,抱起我,腾空跃起,似凭虚御风。
      我问她,姨娘,你会飞,是神仙么?
      她便笑了,姨娘是摩尼教的。
      摩尼教是什么?里面住的都是神仙么?
      她被我问的没辙了,只好说,你乖乖睡觉,姨娘给你唱一支歌。说着,她便唱了起来,那首名为《淇奥》,教人去爱的曲调。
      那个时候,她显然还爱着我爹,也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但她的表情温柔而坦然,这样一个人,绝不可能像沈君桓所说的那样当年便含恨而终,也绝不可能让她的孩子为此复仇。
      “你娘临终时你在么?”
      “……没有。”
      “那你又怎么知道她是郁郁而终?”
      沈君桓板起脸道:“师父说的。”
      “他在撒谎!”
      他狠狠蹙起眉头:“胡说八道!”说着,便甩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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