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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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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冬至过后很快便到大寒。
这段日子,我常发呆,不时想起冬至那天的情形,想起江韶岑的那碗汤圆,那个欲说还休的眼神。然后,我便用力打醒自己:
裴煊鹏,你也不想想,是谁害得你家破人亡,是谁害得你骨肉分离,可事到如今,他江某人竟然还假惺惺的叫你吃什么汤圆,玩什么“团圆”,你现在既没了爹也寻不着娘,他叫你同谁去团圆?!
由于发呆和自责的次数多了,时间总在不知不觉中就流逝了。
这天,我直到走出衙门才想起自己还滴水未进。
走进常去的饭馆,见自己常坐的角落里已经有人在了。刚要转身,却见那人扬起手来招呼我:“这边。”
我不解,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人。
如果说,这世界上总有一种面相,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那么,我面前的这人便是如此。他的相貌只能称得上清秀,衣着也很朴素,然而,总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喜欢。我猜不出他的年龄,像二十,像三十,又像四十,因为他的容貌看上去还很年轻,眼里却有些沧桑,但可笑起来的时候又那么纯净、诚恳,就像孩子一样。
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只因一旦见过便不会忘记,可他却像熟识一般请我坐下,斟酒吃菜。
“那天真谢谢你。”
我越发莫名,他便笑了,道:“我就是那个醉酒之人。”
他自称是当日醉酒之人,我这才想起来,印象中的确有这么一号人物。只是他当时落魄潦倒,满脸泥污,又发着酒疯,和现在我面前的这个根本判若两人。
这人说他姓方,然后沾着酒水写下自己的名字。
——十三。
我差点没一口酒喷出来。
这是谁家的父母,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见我憋着笑,道:“要笑就笑吧,我早习惯了。小时候家里穷,怕养不大,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以前不喜欢,现在却觉得还是这样的名字好,又好记,又别致。”
“既然叫十三,那一定有很多兄弟姐妹了?”
他笑道:“同胞倒是不多,只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不过我们那个地方‘方’是个大姓,向上查个三代都是本家,所以,要真论起排行来,恐怕还不止十三。”
“你是哪里人?”
“青溪。”
“哦!”我顿时有了点兴趣,青溪是睦州境内的小县,地处偏远,驱车大半日方可到达。这地方我虽没去过,却十分熟悉,因为此处盛产花石,我爹在世的时候常去那里采办。
想起爹爹,我不禁有些黯然。
忽然,一个酒杯到了面前。
“喝酒吧。”他说,“一醉解千愁。”
我点点头:“嗯,喝酒。”
我们举杯共饮起来。
酒过三旬,便不再那么拘谨。
“之前多亏你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罢了。”
“哪里哪里,这份恩情一定要重重谢过才是。”
我看他说得那么严重,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他既开口应该是有备而来,就半开玩笑的问:“那你倒说说,准备怎么报答啊?”
他看着我,从牙缝里蹦出四个清晰的字眼来:“以身相许!”
“噗——!”
我不小心喷出一口酒来,一面拍着胸脯,一面慌忙摆手:“咳咳,受不起,受不起。”
他哈哈大笑:“你别急着推辞啊,我看你正缺个随从,不如收了我吧。”
还不及我回答,他就开始列举自己的好处:“你看,我这个人会做饭,会洗衣,会研墨,会识字,最重要的是,还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嘴,而什么时候又应该说笑解闷。”
我点点头:“这么说来,你的确有浑身的本事。”
他两眼放光:“是啊是啊。”
“我也正好缺个随从。”
“对啊对啊。”
“可我如果就是不想要你呢?”
他苦笑:“这样啊,那我只有再被酒保爆打一顿,睡大街去了。”
我见他这样,不觉笑了,莫名的心软:“好了好了,我答应就是了。”
事后才惊觉,原来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江韶岑的表情。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这天起,我便多了一个有趣的随从。
正如方十三自己所说,他会做饭,会洗衣,会研墨,会识字,最重要的是,还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嘴,而什么时候又应该说笑解闷。除此以外,他还有个本事,那就是刻章。他的手艺很好,白朱回文,样样精通,花鸟鱼虫,活灵活现,下刀的速度也快,没过多久便弄好一方。
“十三,你手艺那么好,怎么不靠这个过活?”
“就这?还不够喝酒的呢。”
他嘴上说的厉害,好像自己很能喝似的,可等我真的带他上了酒馆就原形毕露了,不过喝了区区十多杯便醉了,而且又骂又叫,又哭又笑,酒品之差,属于世间罕见,也怪不得那日会被酒保们痛殴。
我突然想起当日和他结识的情形,便问:“十三,那天你见我为什么要哭?”
他沉默了,半晌后开口:“我把你错看成一个人。”
我问是谁。
他却不再回答。
对于我收随从的事,江韶岑并没有发难,也许是因为每次他来时,十三都会很巧妙的躲出去,又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江韶岑自己也正自顾不暇。
自从圣上在苏州设立应奉局以来,对花石的狂热一年比一年升级,这一年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同时,应奉局的权力也越来越大,俨然一个东南小朝廷。
眼看马上就要到过年,苏杭应奉局为了筹备新一年的贡品,自然忙着向下头加压,江韶岑只得一心督办花石纲事宜,唯恐耽搁了进贡的期限。
他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却正合我的心思。
我趁机将我娘来的两封家书交给张仵作查看。
“张仵作,你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嗯……这纸是好纸,质地纯白细密、纹理清晰且棉纫,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这墨也是好墨,你看这墨色浓黑,书写时行笔实而沉,不浮纸,而且细看这字迹之中,还隐约有些金粉,应该是饰在墨外的漆金掉落所致。”
“那这又说明什么呢?”
“说明大人要找的这个人现在应该寄住在某处大户人家之中,若非如此,又哪里来那么好的纸墨写家书用?”
我点点头,又问:“可知是哪里的大户人家?”
张仵作有些犯难:“这就不好说了,但你看这字迹秀润,收尾平缓,可见写信之人心境平和,并未受他人要挟,既然未受要挟,大人贵为睦州高官,你要寻人他却不知,可见这人已经不在睦州城中了。
“还有其他什么线索么?”
张仵作苦笑道:“没有了,可惜总共只有两封,若是能多一些信笺来,小人或许能多看出些门道。”
我知道他说得不错,但下一封信什么时候会来,谁也说不清。即便来了,也难保不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若我要弄到真正有用的线索,只有想个办法送封信过去,引导娘在回信中如何透露讯息。
然而,江韶岑并不是傻子,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存的是什么心思?
要他答应这件事情,只怕没那么容易。
这以后,很快就到了新年。
由于江韶岑还在为进贡花石的事情忙碌,我便得了闲,同十三一起过了个年。我孑然一身没地方团圆倒也罢了,可十三竟也留在睦州没有回去,不免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其实你不必留下来陪我。”
他笑起来:“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自己想留下呢?”
“但过年你总想回去看看父母亲朋吧。”
“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伤寒死了,现在我连他们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那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
“是姐姐一手把我养大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令姐?”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见他低落,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转移话题。
“你还有其他亲人么?”
“只剩下一个外甥了,他是个温柔的孩子,对我很好,我却不敢见他。”
“为什么?”
“怕他恨我。”
说着,他露出痛苦之色。
我问:“亲人间有什么是不能化解的?”
他叹道:“你不明白的。”
原来这人的心中也藏着许多痛苦和隐秘,怪不得要常喝常醉了。他同我一样,在这世界上都只剩下最后一个亲人了,不同的是,他不敢见,而我却见不着。
“好了好了,别说这么不开心的事情,喝酒吧。”
“嗯,喝酒。”
我虽然劝他喝酒,心里却还是想着我娘的事情,我要让江韶岑答应写信的事情,却不知如何下手。
“十三,我问你,如果一个人有求于人,他应该怎么做?”
“无外乎投其所好吧,喜欢美女便给美女,喜欢钱财便给钱财。”
“可惜这个人既不好色,也不贪财。”
“这么说,是个君子?”
我大笑:“你错了,他是个卑鄙无耻鸡鸣狗盗之徒,之所以不好色不贪财,是因为他的癖好比这恶劣百倍。”
“你恨这人?”
“不错。”
“却有求于他?”
“……是。”
“求的什么?”
“你问的有些多了。”
“的确,每个人都有些不愿说的东西。”他轻轻的笑起来,“其实这人到底喜欢什么,未必真如旁人看上去的那样,尤其你和他有过节,置身其中,只怕很难看清。若他身边有亲近之人,找那人问问便可,即便这人自己从未明说,亲近之人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十三要我问亲近之人,我便想起了平添,这孩子忠心耿耿,又整天围在江韶岑身边打转,应该十分受信任。
“平添,知不知道你家大人喜欢什么?”
他听我这么说,眼中饱含惊喜:“裴大人,你要为他做寿?”
我愣了一愣,正要发问,忽然想起再过两个月好像就是江韶岑的寿辰了,也罢,与其现在否认让平添生疑,还不如就这么顺水推舟好了。
“如果要给你家大人一个惊喜,应该怎么做?”
“那还不简单?”他笑道,“做寿那天,裴大人来露个面就好了,江大人见了你,一定非常高兴。”
这孩子也不知道被江韶岑灌了什么迷魂汤,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眼见江韶岑的种种劣迹,却还以为我们关系很好,我真是没有话讲了。
然而,仔细想想,他所说的也并非全然没有意义。
江韶岑逼我对他低声下气,若我为他做寿,他得意之下,或许会松口。
既然当年越王勾践可以卧薪尝胆,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一晃便到了三月,江韶岑的寿辰到了。
不知是否是巧合,这几天,进贡花石的事情竟也有了不小的进展。
前些日子有人在郊外的乌龙岭挖出一块太湖石来,这石头产于旱地,是干石,却高足有四丈,通灵剔透,尽显宛转险怪之势,最难能可贵的是,这块巨石竟是通体黄色的,极为罕见,正是“错落复崔嵬,苍然玉一堆”。
这样一块宝贝要是送上去,只怕不加官进爵也难。
也许是由于事事顺风顺水,江韶岑的脸上也多了些笑颜。
我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让他答应写信的事情便只有趁现在了。于是,他寿辰当日,我来到签押房旁敲侧击,探他的口风,看他晚上有什么安排。
他道:“平添那孩子让我早些回去,却不说原因。”
我不说话,心下却了然,想必官邸内已经准备好了寿筵。
江韶岑看我不说话,目光闪动,道:“你……”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得有人来报:“不好了!大人!撞啦!”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太湖石!太湖石!”那人急急忙忙地道,“太湖石撞上放生桥啦!”
江韶岑一听就变了脸色,慌忙赶了出去,我跟在他之后出门,也很快赶到城门口。
只见载有太湖石的巨舰撞上了城内的放生桥,卡在底下,进退不得,两旁站着数千役夫以及围观的百姓,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江韶岑找来掌管运输的官员:“这是怎么回事?”
“回禀大人,这块太湖石过于巨大,桥下的高度却有限,所以撞上了。”
“那还不快点拉出来?你知道贡品的期限还剩下多少天么?”
“可是……睦州城内类似的桥梁众多,外围还有闸门,即便过了眼下这关,要顺利进入运河也是困难重重。”
“就没什么办法了?”
“依下官之见,这艘船若要尽快运出睦州,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拆桥凿城!”
江韶岑双眉紧锁,思忖片刻,道:“那好,就这么办吧。”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这人竟如此轻率的下了命令,他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睦州城内有三条内渠,水路交错,若没有了这些桥梁,让人如何出行?!
凿城之事就更荒谬了,这大坝的闸门就在睦州城外围,再过些时候就要入夏,一旦凿开,来了洪峰该怎么办?!
我转头看水利官,只见他的表情复杂,却欲言又止,再看其他官员竟也是如此,他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那表情分明是对拆桥凿城的决定有所质疑,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对。只有那运输官见自己的法子被采纳,十分得意。
“传令下去,拆桥凿——”眼看这人就要向下属下令,我心急如焚,慌忙喝道:“慢着——!!”
江韶岑听到喝止,瞥了我一眼,面露愠色。
“怎么了?”
“江大人,你要凿城,总该问问水利官员的意见吧?”
“水利,你有什么话说?”
水利官被我一逼,没了办法,只好走上前来,低着头道:“大人,拆桥暂且不说,凿城之事确实还有待商榷。”
“怎么?”
“要知道,这道闸门是睦州泄洪要道,若是凿开,一旦碰上洪涝,后果不堪设想。”
江韶岑紧皱眉头:“那么你说,除了这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按期运送这块巨石进京?”
“这个……依下官之见,可以从陆路。”
“陆路?”江韶岑冷笑一声,“你知道走陆路需要多久?”
“快的话,一个多月吧。”
“那你知不知道,应奉局给我的期限只有一个月,若这块花石无法按时送到京城,朝廷怪罪下来,这责任应该由谁来担待?”
那水利官员顿时汗如雨下,再也没了声响,其余人等也都人人自危,不敢作声。
我心中鄙夷至极,这群没种的家伙,除了贡品,除了加官进爵,还知道什么叫人命么?!
“我有一个办法!”我站了出来。
江韶岑的脸色微变:“你?”
“不错。”
我看着他的眼睛,并不退却。
“请江大人给下官配备三百役夫,开出道路,绕开桥梁和堤堰,由此路将巨石运到闸门外,再装船赶赴东京。这样一来,既不用拆桥凿城,也比直接走陆路要快得多。虽然开道绕路需要些工夫,但只要其后日夜兼程,应该可以在期限内到达。”
这法子时间虽紧,却总比遇上洪水闹出人命的好。
事已至此,也只有冒险一搏了。
“若诸位大人不放心,裴煊鹏可以当场立下军令状,要是按期无法赶到,一切后果都由我一人承担!”
下面的官员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似乎在讨论这个方案是否可行。
江韶岑却没有说话,他皱着眉头,凝视我许久,忽然笑了。
笑容里面,带着嘲讽。
“若本官没有记错,裴大人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吧?本官做下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你——!”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传令下去,让役夫们拆桥凿城以过,就这么定了!”
江韶岑大声宣布完,转身离开。
我攥紧拳头扑了上去,却被几个衙役拦住,只得在他背后高声怒骂。
“江韶岑,你就不怕睦州洪水滔天么?!难道几十万条人命还没有你的仕途重要么?!”
他的身形顿了顿,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回答,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