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第 32 章 ...
-
三十二
就这样,政和七年,八月,我得了圣旨,顺利出了官邸。
走的时候同来时一样,孑然一身,没有任何行装。
平添唤住我:“先……不,裴大人,这些衣服和书册怎么办,都是江大人为您添置的。”
“全都给你了,随你怎么处置。”
“那……我还是留下来吧,”他欲言又止,“万一您要是回来了呢?”
我本想说没有这个可能,但见他小心翼翼期待的样子,有些不忍,没有作答,径自出门。
自始至终,江韶岑都没有出来见我,这也好,免得我们一个不小心当众撕破脸来叫骂,被别人看了笑话。
一旦重获自由,我便飞奔至之前与娘一同借住的民居,打听她的消息。
然而,周围那些住客不是摇头说不知道,便是支吾其词。我空手而归,颇为沮丧,只得安慰自己不要气馁,耐心些,再找寻些时候,也许就会有发现。
第二天,我身着官服,前去赴任。
我所任的通判这一职位由太祖皇帝在宋初设置,目的是为了加强对地方官的监察和控制,防止知州职权过重,专擅作大。这个职位由皇帝直接委派,辅佐郡政,可视为知州副职,然而知州若要向下属发布的命令,必须要通判一起署名方能生效。除监州外,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通判皆可裁决,但须与知州通签文书才可施行。此外,通判一职还拥有直接向圣上报告的权力,十分重要。
所以,我刚一到任,便有不少下属官员闻风而动,他们迅速的赶来,带着我四处参观巡视,忙着巴结讨好。
路过掌管刑狱的司理院时,司理参军忙不迭的介绍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一名姓张的中年仵作。他说这人从事仵作的行当已近三十年,善于从细微之处找寻线索,破了许多大案要案,连之前花石纲被劫也是他为破案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听了,心中一动,想起自己手中还有一封娘之前托江韶岑转交的信笺,这信我虽看不出什么门道,但在仵作眼中,应该会有些不同的讯息才对。
我正要详细与那仵作攀谈,迎面却又来了一个小吏,司理参军叫住他,介绍道:“这人叫赵庭,是下官的手下。”
赵庭?
我一听这名字,立刻抬头,果然是他,真是冤家路窄。
他也十分惊讶,等知道我便是新上任的通判,更是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转眼间,被他踩到脚底下的裴煊鹏竟又爬到他头上去了,怎能叫人不觉得讽刺?
我见他脸色难看,知道他心里为之前围攻我的事情后怕,便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了。回头再找张仵作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告退,既然他不在,我也无心流连,索性迈开步子,巡视他处去了。
下午到州院时,负责接待的录事参军颇为饶舌。
“恕下官冒昧,不知裴大人今年贵庚?”
“二十有一。”
“噢噢噢,真是年轻有为啊。”他像逮到了个机会似的,趁机拼命奉承了许多句,听得我牙都酸了,却不好当面驳斥,只得苦笑。
“那个……不知裴大人是否已经婚娶?”
“还……没有。”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这对话要朝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那……可有中意之人?”
“呃……”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那录事参军却忙不迭的道:“其实,下官育有一女,年方二八,品性温厚,贤良淑德,若是大人不嫌弃……”
他喋喋不休,我瞠目结舌,这人是想女婿想疯了还是怎么的,怎么有一上来就盯着人说亲的?不行不行,得要想个法子摆脱这局面。
我灵机一动,笑道:“若论年轻有为,江大人不是比我更胜一筹?年纪轻轻便已身为睦州知州,可谓前途无量。令千金若能与江大人结为连理,才子佳人,定是一桩幸事。”
他听了却撇撇嘴:“江大人啊,好是好,却只怕小女高攀不起……”
我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些嘲讽的意味,追问道:“怎么了?”
“裴大人,你不知道,前些年,两浙都监颜坦颜大人就曾找人说媒,想把女儿嫁给他。”
我想起当年,确实有个丫鬟曾说过这个消息,为了这,我同江韶岑翻了脸,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然后呢?”
“江大人倒好,也不顾人家颜大人的面子,说自己早有挂心之人,一口回绝了。可转眼几年过去了,也不见他婚娶。下面的人都在议论呢,说江大人这般守身如玉是不是为了将来娶个公主捞个驸马什么的。”
我大笑,什么挂心之人,全不过是他为折磨我找的借口,若他娶亲,家中多了个女人,他对我的所作所为又怎有不败露之理?不过,他那时刚赴任不久,得罪了两浙都监颜坦,日子必定不会很好过,怪不得整日怒气冲天,对我百般刁难。哼,为了报复,把自己的前程搭进去,也亏这人想得出来。
我一面暗笑江韶岑活该,一面在录事参军重提女儿之前快步出了州院。
临近日落时,我终于走完衙门内的所有科房,来到签押房。
这是知州平日里签押文书的地方,我虽是通判,身负监御史和督邮的双重监察职责,但在品阶上却只有从八品,远低于知州的从五品,所以,尽管不愿意,江韶岑仍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每日须去他那里应卯报到一次才合乎规矩。
推门进去,便看见江韶岑。
五次梆鼓声已经打过,表示一天工作的结束,所有官吏都在收拾东西回家,他却还坐在案前审阅文书,看到我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各处都看过了?”
“嗯。”
“可有收获?”
“还好。”
“不对吧,应该是收获颇多才是。”他冷笑着站起身,“录事参军不是给你说媒来着?”
我一惊,没想到这里的消息竟然传得如此之快。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他一步步逼近,居高临下的发问。
我见他这样,索性仰起头,把话挑明了:“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很好,很好。”他沉下脸,凑近我,压低声音,“晚上到我府里来。”
“做梦!”
我好容易得到通判的职位,重新获得自由,怎么可能再听他随意摆布!
“不来?也好,那就在这里好了。”
他冷笑,突然拦腰抱了过来。
我推开他,用力挥过一拳:“江韶岑,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侧身躲开了,然后,只用一句话就定住了我的身形。
“不想要你娘的信了?”
我咬着牙,出言讥讽:“你只会用这招么?”
他却不慌不忙的笑:“管用就行了。”
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我感到一阵心寒,我不禁放软了口气,希望他收回这个疯狂的决定:“江韶岑,我跟你回去,回去再说,行么?”
“晚了,你没听见么,我说,就在这里。”
他加重了语气,毫不让步,强妄至极。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要杀杀我的威风,他要告诉我,即便当上通判,你还是一样得听我的摆布。
我惨白着脸,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转身,插上了门。
攥紧手心,我告诉自己,过去那么多次都忍了,又何必纠结于这一回?
尊严也好,羞耻也好,反正早已支离破碎,如果江韶岑想要粉碎这些东西给我看,那么我便自己丢掉好了。
我自暴自弃扯着官服,扯着这层除了光鲜外毫无用处的外皮,忙了半天,却发现脱不下来,这才想起里面有暗结,几根衣带被我一用力抽成了死结。我只好低下头,翻开衣服解起死结来,然而内心烦躁,怎么做都不得要领。
突然之间,有一双手从后面轻轻覆住了我的手。
他在我耳边叹气。
我的手莫名的抖了一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他便接过打结的地方,动作起来。
我看着他的手,这是一双文人的手,手指白皙而修长,只有握笔的地方磨出了些茧子,现在这双手缓慢而专注的动作着,一点,一点,只为了把瑟缩成一团的死结放松,找出藏在里面的衣带。一条,又一条。没想到,这些看似柔弱的衣带若是缠成一块,要解开竟是这么的困难。
物尤如此,又何况是人与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呢?
当所有死结都被解开的时,我们一起松了口气。
松开衣带,他的手自然的环了上来,
我便被抱住了,感觉他的份量一点点朝背后靠拢。
他凑过头,浅浅的吻着。
顺着头发,沿着后颈,滑过肩膀,到达脊梁。
他的动作很轻,毫无威胁,我却还是打了一个寒颤,只是这次的感觉与以往不同,身体的某个地方仿佛在瞬间麻痹了一般,无法自主。
身体不自觉的僵硬了。
我闭上眼睛,努力告诉自己没事的,很快就好了,心里却还是莫名的害怕着,仿佛预示着什么无法控制的变化。
他也感觉到了这种僵硬,停下了动作,抱着我的双手也在不知何时松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回去吧。”
我睁开眼睛,不明所以的回头。
“时间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说着,他走到案前翻出一封书信,掷到我的面前。
“你娘来的。”
我将信将疑的捡起来,打开,果然是娘的字迹。
然而,为什么?他明明可以用这封信逼迫我做许多事,现在却这么轻易的给了我,为什么?是又一个圈套?还是收买人心的伎俩?这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招?
他见我站着不动,忽然,戏谑的笑了。
“我只想看看你是否听话,”他笑道,“你不会把我说的当真了吧?再怎么说这里可是官府,公私不分也要有个限度。”
这人好生恶毒,明明是他自己出的主意,现在竟然讽刺我,说我不分场合,说我不知廉耻。我一阵气血上涌,涨红了脸,扒开插销,摔门就走。
隐约间,却仿佛听见他的叹息。
回过头,偷眼望去,他坐在那里,疲惫的撑着头,衣袍宽大,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