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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少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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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梧城的晨雾还没散尽,我就将药篓背在了肩头,朝着城外的百草涧疾步而去。
那里生长着诸多珍贵草药,是我每月必去的采药之地。
刚迈出药馆大门,就听见馆主老头扯着嗓子在身后大声叮嘱:“顾丫头,别见人就发善心救治,特别是路边那些来历不明的野男人,千万要留个心眼!早去早回!”
我转过身,对他乖巧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出了城去。
穿过崖底那片沾满晶莹露水的草丛,我就看到有个人横躺在地上。
他身上青灰色的衣袍被泥水和血渍弄得又脏又湿,虽然狼狈脆弱不堪,但他那张脸比我在碧梧城见过的所有世家公子都要好看。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的鼻息。
他陡然睁开眼,将我手腕扣住。
天旋地转间,我被他扔进一旁的腐叶堆里。剑风贴着我耳廓掠过,几个黑衣杀手从树冠跃下。
我啃了一嘴的烂叶碎屑,甩了甩头,从地上爬起来,赶紧找了一处隐蔽的树丛藏身。
那青衣剑客很快解决完所有敌手,但他体力消耗得也极厉害,手上的剑几乎脱手。
我趁他运功调息的空档开溜,结果被他发现,他飞掠过来,拦住我去路,还用剑鞘抵着我。
我顺着剑鞘往面前之人望去,他领口微敞,露出左肩上的一道骇人伤口。此刻他嘴唇紧抿,唇色近乎绛紫,看起来好像中了毒。
“带路,碧梧城。”他声音有些发颤,气息不稳。
林间传来响动,他一下子变得狠戾,剑鞘压向我脖子:“现在就走!”
我脖颈连带着脊背一凉。
“好……只要你不伤我。”我只好先答应下来。
由于经常来采药,这林间山路我很是熟悉。我本想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找机会逃跑,可还没把他甩开多远,就被他单手拎了回来。
林间传来一些不同于山鸟飞禽、流水风动的声响,他对我警告道:“等那些人追过来了没人护你,你也得死在这!”
我的确有点害怕了,如果那些追兵真的杀人不眨眼,说不定会顺带着把我也解决掉。
虽然无论是后续追来的杀手也好,还是此刻胁迫我的男人也罢,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硬是要我二择其一的话,面对他一个敌人,应该比面对三个敌人的处境要好一些……吧?尤其是他现在处于重伤的情况之下。
我选择继续带着他跑路。
可一时情急,我把几个岔路口给搞混了。
他以为我在带他兜圈子,有些不耐烦起来,把我抵在树上,威胁道:“你是想死在这儿?”
树上的鸟雀被惊起,那些追兵就要到了。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这林中有哪些可以利用的地形陷阱。
对了,陷阱!
我想起来,前两个月我还帮猎户张叔在附近布置过捕捉野兽的陷阱。
那时我在林间帮他举着火把,而他在月光下埋铁齿的模样,至今在我脑海中仍清晰得可怕。
我再认真地观察周身的环境,很快就找到了标记。
树藤绞杀的密林深处,日光被密集的树叶切碎成细小的光斑,零零散散地洒在我们身上。
我踏进及膝荒草,找到褪色的红布条标记。这时不能再向前多走一步了,因为面前就是埋铁齿的陷阱之处。
我把陷阱大致的范围指给他看,他朝我走过来,一把揽住我腰身,运起轻功将我带到对岸。
落地之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听得他说了一句“上树!”。我双脚就已经再次脱离了地面,等我回过神,人已经卡在了古松交错的枝桠间。
我侧头朝身边的人望去,他唇边还留有未拭净的血痕,淌在他白皙的脸上,似白瓷裂开了朱砂纹,显出一种脆弱与妖冶。
他生着一双凤眼,这时正专注地注视林间的动静,即便已经发虚了,他流转的眼中仍藏着锐利的锋芒。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洒落,在他脸上镀出一层冷冽的光晕,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他苍白的颈侧……我心弦忽地一颤,脚下有些发软。
“别动。”他正垂目探查追兵动向,压低的声线擦过我耳际,揽住我的臂弯收紧几分。我稳了稳下盘,跟他一起看向树下。
树下传来捕兽夹弹簧崩断的脆响,杀手的惨叫声撕破密林,我下意识要惊呼,他突然捂住我口鼻,温热的血珠顺着他指缝滑进我唇间,血腥气混着松脂香冲得我心口直跳。
那个被捕兽夹咬住腿的杀手,此刻像条搁浅的鱼在泥地里扑腾,两个同伙尝试着用短刀帮他撬开铁齿。
我闻见新鲜的血腥味混着淡淡的青草气,那味道和去年张叔在这里宰野兽时一个味儿。
可即便我忍住了惊呼,青衣剑客身上的血珠不断从树上滴落,我们还是被树底下的杀手发现了。
“小心!”他挥舞长剑挡下敌人朝我们射过来的暗器。
暗器擦着我脸颊划过,我迅速摸出袖袋里淬过毒的骨针。
这骨针原本是我用来防野兽的,没成想今天第一次派上用场,却是要打在人的身上。
使飞镖的杀手已经猱身上树,刀光劈开我眼前的树藤。
我将骨针射向逼近的杀手,青衣剑客的剑锋追着我的毒针朝那杀手刺去,逼得对方翻身落地。
可等我抓住枝杈稳住身体时,青衣剑客却栽向地面,两个杀手朝他扑了上去。
我甩出骨针,三枚落了空,但好在还有两根扎中了其中一个杀手。
骨针上被我淬过曼陀罗毒,可不知是那杀手皮糙肉厚还是我配的毒不够醇厚,好像见效不快。
另一名杀手的短刀劈向青衣剑客,我当即拔下银簪朝那名杀手掷去,银簪击中杀手的手腕,使他的刀锋偏转,擦着青衣剑客的咽喉划过。
飞镖破空声再起,那个被我用骨针射中的杀手对我展开报复。我因躲避不及没站稳,直接砸落向他。不过好在我骨针上淬的毒这时见了效,他没躲开我,反而做了我的垫背。
与此同时,我看见青衣剑客手中的剑正从另一个杀手心口抽出,血线在空中划出半弧,溅在我的裙摆上。他闪身过来,对我脚底下的肉垫补了刀。
解决完追兵,我一路带他奔向碧梧城。
回城路上经过小溪,我赶紧跑过去捧起水漱了口,然后服下解毒丹。
他也伸手朝我要,但这次没用剑指着我。
我看他那模样就像小孩跟大人要糖丸一样,就勉为其难给了他两颗。
靠近碧梧城时,他忽然踉跄着扶住我肩膀,掌心滚烫。
我这才发现他胸-前已是暗色湿漉一片。
这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硬撑了十里山路。
守城卫兵举着火把逼近,他贴着我的耳畔威胁:“敢多说半个字……绝不饶你……”
我迅速拉着他躲在一旁,拿出纱布给他止血,又想办法将我们身上的血迹掩盖起来。
城门口的卫兵队长王大柱这时发现了我,走过来查问,这憨子半年前被毒蛇咬伤时,还红着脸夸我敷药的手比豆腐嫩。
“顾大夫这是……”他疑惑又警惕地望着我身边的男人,盘问了一番。
我在回城的路上就想好了应付的理由,又用甜言蜜语对他撒娇一番,顺势将银子塞进他的腰带。
就这样,我出卖色相又破了财将这青衣剑客带进了碧梧城。
我问他能不能放我走。
他回了我两个字:“休想。”
唉,今天真是倒了血霉。
这样下去不行,我要想办法逃走。
幸好我的骨针还没用完,我一边走一边说话,对他介绍着碧梧城百年兴衰的掌故,又关切地询问他是否需要进食歇脚,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等他渐渐听进去了,我马上朝他攻击。
可我藏在袖中的骨针还未射出,腕骨便被他捏住。
“你用这伎俩来对付我?”他冷声嘲道。
我装模作样哭了起来,他不知怎的就信了,一瞬间放松戒备,我就朝他咬了一口。
等他回过神来,我又继续被他撵着走。
走了一路,我才发现他要去的地方是青梧观的藏经阁。
藏经阁的经幡无风自动,他敲晕阁中所有的道士。
“血蚕诀,帮我找。”他剑尖挑起经卷砸在我脚边,惊起满室尘埃。
我攥紧药囊的手心出了汗,这邪功当年害死过几位杏林前辈,馆主老头提起时总是气愤难平。
我口头上答应,然后趁他不注意扬出药囊里的毒粉。
他青灰色披风旋成乌云,裹住我撒出的毒粉抛向一边。
偷袭又失败了。
他有些愠怒,扼住我脖颈,但那力道并不重。
我看到他手腕上那道新添的咬痕还在渗血,那是我刚才装哭时留下的。
“第三次了,你还要试探我的反应速度?”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冲得我睫毛发颤。
藏经阁顶梁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他的敌人追了过来。
我趁机踹他一脚,却被他一把推开。
那闯入者不是青衣剑客的对手,还被他踹到了我的脚边,挡住了我正要趁机溜走的去路。
我将药囊里全部的毒粉倾倒在脚下之人的脸上,他马上昏了过去。
解决完闯入者,青衣剑客找到血蚕诀,就带着我离开了青梧观。
出了道观,但他好像还没有表现出要放我走的意思,我不断挣-扎,还试图反击。
我一个肘击过去,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湿黏温热。
抬手时,我发现自己整条胳膊都是黑红的血。
但这血却不是我的。
青衣剑客被我击中,整个人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倒下,掉出一枚令牌,还蹦到了我的脚边。
我蹲身拾起令牌,研究了一番这玄铁牌以及上面的纹路。
好像……大有来头。
我抬眼望见他倚在墙根喘息,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雪夜,那只被我捡回医馆的猫崽。
我果然还是没出息,竟然把他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血衣剥落,满手都是他身上黏腻的脓血。
他浑身新伤叠旧疤,劈在左肩锁骨上的那道刀口更是深可见骨,边缘也已经开始溃烂发黑。
“断魂散混着碧鳞蛇毒。”银针探入碗中药水,我验出毒素,“能从玄明楼仇家的天罗地网里脱身,你命真硬。”
他神色一变,手指扣紧榻沿。
“阁下可是燕云湛?”我将心中猜测化作问询掷出。
他先是一怔,随即唇角弯起森冷笑意:“认出我还敢把我往闺房里藏,就不怕引火烧身?”
“少主此言差矣。”我扬了扬腰间的医牌,“正经坐堂大夫!悬壶济世,不分贵贱。”说着,我走过去将银针刺入他曲池穴,看着他紧绷的身躯瞬间瘫软,我满意地松了口气。
我换了一身衣服,去医馆跟老头告了假,还偷偷拿了好多药,回来的时候又搞了些吃食。就先烧水,再煮药,随后就开始准备给他治疗的工具。
但他身上伤口实在太多,一道一道地去清洗太费功夫,可能还会延误病情。为了省事,我直接拖来浴桶,把他叫醒,让他泡进去。
知道我是正儿八经的大夫之后,他倒是听话了,提了提神,强撑着站起来,然后走入浴桶。
可一触到药水,他就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腿脚触电般地从浴桶里抽了出来。
“怎么?你怕疼啊。”我找出能用的药材,带着嘲讽对他说。
他略作迟疑,看了我一眼,然后好像下定了决心,慢慢走进浴桶,缓缓没入药水。
他疼得浑身颤-栗,虽然极力控制,但气息十分紊乱。
他个子很高,我烧的水少,药汤仅浸在他胸腹之间,只能让他往下躺一点。
我走过去,往浴桶里撒入几把鬼箭羽,药水震荡开,刺-激到他的伤口,他闷哼着绷紧身体。
“疼就喊。”我伸手试了一下水温,然后绕到他正面,看见他左肩的刀口已经翻卷发黑,腐烂肌理间蜿蜒着赤红血线,看来中毒已深。
他把搁在浴桶边缘的手臂沉进水中,人往浴桶里没入几分,水波晃得人眼晕。
我继续查看他身上别的伤口。
“姑娘看我这身子可还入得眼?”他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
我正在思考如何对症下药呢!突然被他的话打断思绪,又见他脸上还带着餍足的笑意,生气地掬起一捧药水,淋在他肩上的伤口。
他疼得仰起头,终于痛呼一声。
“老的少的胖的瘦的见过不少,你这么好看的倒是第一次见。”我毫不掩饰地说。
他一怔:“呵……这是在夸我?”
“实话实说罢了。”我漫不经心道。
“那你有几分把握治好我?”
我给他展示了一个巴掌,他以为我又要拿药水淋他,下意识给出一个侧身闪避的反应,我动了动五根手指。
“五成把握的医师,架势倒有十成。”他反应过来之后嘲道。
我懒得跟他废话,转身走去配药。
半个时辰之后,我将药配好,他也运功恢复了一些气力,这时出浴。
我背对着给他递过去一条毛巾,余光见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月亮爬上了窗棂,银辉洒落在他身上。
我用浸过烈酒的短刃抵住他的伤口,把腐肉一点一点地剜下,他颈侧青筋暴起,冷汗顺着脊背流到腰窝滴在竹席上,却硬是一声不吭。
待清理完伤口又给他上了药,最后一针缝合好之后,他才咬着牙道了一句:“多谢。”
此时已经是夜半三更了,我给他缠完纱布,就累得瘫在了躺椅上。
歇息了一会,我又去查看他,发现他人已经睡着。
江湖传闻玄明楼少主心狠手辣,此刻昏睡的人却面如美玉、人畜无害,我多少得提防一下。
翌日,晨光泼进药庐,我的十全大补汤已在陶罐里翻涌。
“喝了!”我把汤碗怼到燕云湛鼻尖。
他盯着碗里青黄黑褐的漩涡,犹豫了许久才接过去。
他仰头灌下药膳,然后立刻将汤碗推远,甚至差点把它打碎。
这家伙倒是有个好胃口,连潲水般的药膳海饮下去都能面不改色。
我有点佩服他,他不知道,我平时都不敢轻易吃自己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