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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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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冥府,天色已暗。
白琅看着乐拂星紧蹙的眉头,忽然道:“去天衍宗旧址吧。”
乐拂星抬眼看他。
“既然冥府查不到,或许那里还有线索。”白琅语气平静,“你也很久没回去了,不是吗?”
乐拂星沉默良久,终是点头。
两人驾云而起,朝着记忆中的方向飞去。
夜风很凉,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乐拂星望着下方飞速后退的山河,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昆仑镜中那一幕幕鲜活的、痛苦的过往。
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身上的气息又是什么?
袖中的玉瓶微微发烫,像一颗不安的心脏,在寂静的夜色中,无声跳动。
天衍宗旧址在群山深处。
三十余载光阴对神仙而言不过弹指,对凡间草木却是几度枯荣。
曾经气派的山门只剩半截断裂的石碑,掩在荒草中,依稀可辨“天衍”二字。
殿宇楼阁早已坍塌,残垣断壁上爬满了藤蔓,偶尔露出半幅褪色的壁画,或是一角残缺的飞檐。
乐拂星落在山门前,脚步顿了顿。
白琅跟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
月光下,她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漠然,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发白。
她走到那片废墟中央,拂开地上的碎石枯叶,盘膝坐下。
白琅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尺距离,不远不近。
山风穿过断壁,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亡魂的低语。乐拂星闭着眼,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仍在宗门大殿中听师尊讲道。
白琅看了她一会儿,从袖中取出那个盛放黑影的玉瓶。
瓶中黑影似乎能够感知周围环境,离奇的安静下来。
“要放他出来吗?”他问。
乐拂星睁开眼,目光落在玉瓶上,点了点头。
她心中早有猜测,不如一一验证。
白琅拔开瓶塞。
一缕黑烟袅袅飘出,起初茫然地悬浮在空中,渐渐凝聚成模糊的人形。
它似乎很虚弱,连维持形态都吃力,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乐拂星抬手,指尖泛起清光,点在黑影眉心。
光芒渗入,黑影颤抖了一下,随即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她胸口。
白琅瞳孔微缩,下意识伸手,却在中途停住。
乐拂星闭上眼,周身气息开始波动。
天衍宗废墟在月光下静默如冢。
白琅瞳孔微缩,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起初只是细微的涟漪,渐渐化作汹涌的浪潮,她腰间的昆仑镜自动飞出,悬浮在半空,镜面爆发出灼目的光芒,将两人彻底笼罩。
碎片般的光影自四面八方剥离,像褪色的画卷一寸寸碎裂。
乐拂星站在虚空之中,看着那些属于黑影——不,是属于她自己另一半的过往,如流水般从眼前淌过。
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
天衍宗山门外,石阶覆着薄霜。
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简陋的行囊,一步一阶地往上走。
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眉眼清秀得过分,皮肤白皙,束发时耳后露出一点过于柔软的碎发——若细看便能发现,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手背上,是已经结痂了的抓伤。
她叫乐拂星。
不,是百年前那个最初飞升的乐拂星。
镜中的画面流转得很快。
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天赋异禀,入宗门不过三月便引气入体,一年突破炼气三层,三年筑基。
她总爱穿宽大的弟子服,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白日里刻苦修炼,夜里却常偷偷在后山练剑——用的是男子剑法,招式刚猛,与她那清秀的外表格格不入。
“为何要扮作男子?”镜外的乐拂星轻声问。
答案她是知道的,天衍宗是在得道飞升的天骄师兄的授意下,才愿意招收女弟子的。
也就是说,是他飞升之后天衍宗才在自己的授意下,愿意招收女弟子。
当初的自己若是想出人头地,尽快变强,只能女扮男装。
岁月在镜中飞逝。
孩童长成了清俊的少年,修为一路高歌猛进,三十岁金丹,八十岁元婴,一百二十岁化神。
女扮男装的她成了天衍宗千年不遇的天才,成了所有人的骄傲,成了师尊口中“必将光耀门楣”的得意弟子。
可无人知道,每个深夜,她都会望着窗外出神。若是她做得够好,是不是就能代表女子也能得道飞升?
一百五十年,她迎来了飞升雷劫。
九重天雷轰然而下,她一身白衣立于山巅,剑指苍穹。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时,她呕出一口鲜血,却仰天长笑。
笑声中有解脱,有疲惫,也有终于能够以真实身份立于世间的释然。
霞光接引,她踏云而上,飞升仙界。
镜外的乐拂星静静看着。
那是她,又不是她。那是百年前那个完整而纯粹的自己,一心只想变强,只想证明些什么。
当这一天来临,却还是以男装之态突破飞升,若无自己授意,天衍宗大约还是不愿意招收女弟子的。
不过,一切还是有所改变。
她对这一结果是满意的。
初入天庭,她被安排在文职仙官处做些杂务。
仙寿漫长,岁月无声,她渐渐习惯了这种平静。
直到某一日,她在整理下界呈报的卷宗时,看到了一行字:
“南境天衍宗底蕴丰厚,筹谋造神,却遭七宗围攻,山门覆灭,满门尽殁。”
时间,正是她飞升后不过数月,也是凡间百年。
镜中的“她”握着卷宗的手在抖。纸张被攥出深深的褶皱,墨迹在指尖晕开。
她愣了很久,忽然起身冲向司命殿,不顾仙侍阻拦,一把推开殿门。
“为何不救?”她的声音嘶哑,“天衍宗有飞升仙人庇佑,按天规律条,当有警示!”
司命星君从卷宗后抬起头,神色淡漠:“劫数已定,非人力可改。”
“劫数?”她笑出声,眼中却泛起泪光,“那我飞升的意义何在?我拼命修炼的意义何在?就为了在天上看着他们死?”
无人回答。
那之后,她像变了个人。
不再安于文职,开始四处奔走,查阅古籍,探访秘境。她想知道,有没有办法改变过去,有没有可能拯救宗门。
终于,她在紫薇大帝的藏书中,找到了关于昆仑镜的记载。
“昆仑神镜,可窥过去未来,一念通玄。”记载的末尾有一行小字,“然逆转时空者,必遭天谴,神魂俱损。”
她没有犹豫,盗取昆仑镜的过程在镜中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他知晓曾经一面之缘的白琅也已飞升,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任何事情。
深夜的紫薇宫,她假借白琅身份,避开所有守卫,以血为引破开禁制,将镜子收入怀中。
逃走时被巡天将发现,一场恶战,她重伤濒死,却死死护着怀里的镜子。
逃到一处荒芜仙岛,白琅寻找过来,耗尽力量替她疗伤。
镜面映出她的脸——苍白,憔悴,眼中却燃烧着疯狂的光。
她开始研究如何使用镜子,白琅为她护法。
第一次催动时,镜面映出天衍宗覆灭的画面,血流成河,火光冲天。
她看着师尊倒在血泊中,看着师兄师姐一个个倒下,看着那个本该在宗门庇护下平安长大的自己,在战火中仓皇逃窜。
“我要回去。”她对着镜子说,“我要救他们。”
可逆转时空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超她的想象。
尝试了无数次,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善良纯净的一半带着昆仑镜的力量回到过去,试图改变历史;而另一半则留在仙界,维持仙身不灭,等待融合。
分裂魂魄的痛苦在镜中化为扭曲的光影。
她蜷缩在地上,身上不断溢出黑白两色的雾气,像被活生生撕成两半。
惨叫声在荒岛上回荡,没有任何人听见。
最终,两个她面对面站着。
白衣的那个眼神清澈,带着不忍和悲伤——那是善良的一半。
黑衣的那个神色阴郁,眼底藏着偏执的疯狂——那是承载了所有痛苦和执念的一半。
“回去吧。”黑衣的她说,“去救他们。”
白衣的她点头,放下昆仑镜,一步踏入镜中。
做完这一切,剩下的黑衣女子打晕白琅,凭借昆仑镜的力量彻底清理了白琅的记忆。
让他忘记曾经是谁救了自己。
镜中的画面再次转换。
这一次,是天衍宗山门,春光明媚。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在引路师兄身后,仰头望着高耸的山门,眼中满是憧憬——那是乐拂星记忆中的自己,第一世的自己。
善良的一半回到了过去,成了这个小师妹。
可魂魄不全,修炼速度大打折扣。
虽然她依然天赋过人,却总爱偷懒,总想走捷径。
师兄师姐们宠着她,师尊也拿她没办法。她整日笑呵呵的,好像没什么烦恼。
她好像忘记了一些最重要的事情,她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不过得过且过的生活还是太舒适了,至于为什么她魂魄不全,这不是她一个普通的修行者能想明白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战争爆发的那一夜,她握着剑,手在发抖。
这一次她拼了命,却依然改变不了什么。
师兄师姐们倒下时,她哭喊着想去救,却被师尊一把推进密道。
“走!”师尊的声音嘶哑,“活下去!”
她在密道里听着外面的厮杀声,指甲抠进掌心,鲜血淋漓。
她终于想起自己该做些什么,但为时已晚。
她提着剑走出来,面对实力强劲的敌人。
最后一切归于沉寂,她灵魂离体,却并不被鬼差拘走。
她长久的飘荡在宗门上空,看见满目疮痍。
她想抱一抱着师尊冰冷的身体,想给死战不退的师兄师姐磕头,她想嚎啕大哭。
她失败了。
就在此时,怀中的昆仑镜忽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镜面映出黑衣她自己的脸,声音冰冷而疲惫:“再来一次。”
“可是……”
“没有可是!”她眼中布满血丝,“再来一次,这次,你必须拼命!”
镜光吞没了她。
再睁眼时,又是那个春光明媚的清晨。
她在床榻上醒来,还是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一次,她眼中没了天真,只剩下沉沉的决绝。
第二世开始了。
她不再偷懒,不再撒娇。她发了疯似的修炼,抓住一切机会变强。她成了宗门里最早起的弟子,最晚睡的师姐。所有人都说她变了,说她像个修炼的疯子。
她暗中调查敌对宗门,提前布防,联络盟友。
她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
可当战争真正来临,她发现一切依然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时间,地点,战术,甚至每个师兄师姐倒下的顺序,都与前世一模一样。
她杀到力竭,浑身浴血,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宗门。
但这一次,她活下来了。
重伤倒在血泊中,看着最后一个敌人离开,看着火光吞噬牌匾。
她在废墟中躺了三天三夜,然后爬起身,用双手刨开焦土,将同门的遗体一一掩埋。
最后,她跪在师尊坟前,磕了三个头,拿起师尊的佩剑,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收留她的,正是仙界这一半的她。
她对自己说,他叫阿月。
她对自己说,你就安心住下。
她对自己说了很多,关于人世,关于生死,关于离别。
唯独没和自己说,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只是这第二次分出自己的魂魄后,她修为衰退得越发厉害。
魂魄不全的代价逐渐显现,她开始感到自己的存在在慢慢消散。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几乎付出一切,却还是保不下宗门。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捡回了自己分裂的那一部分,却还是不能融合。
为了维持仙身,她将目光投向了那些下凡历劫的仙君。趁他们修为最弱、气运动荡之时,窃取一部分修为和气运,勉强维生。
可这终究是饮鸩止渴。
窃来的修为无法真正融合,反而让她的神魂更加驳杂混乱。
她渐渐记不清自己是谁,记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凭着一股执念在支撑——等另一半回来,等完整的自己归来。
也许是自己虽然魂魄不全,但也是经历雷劫飞升成仙。所以也需要自己分裂的部分也经历飞升,所以,她只能等。
终于,她感应到了。善良的一半飞升了,带着昆仑镜的气息。
于是她设下陷阱,引诱那些仙君进入自己的领域,窃取修为,留下线索。
她知道,以自己的性子,一定会追查到底。
她要见自己的另一半,要拿回昆仑镜,要完成最后的融合——哪怕代价是彻底堕入邪道,哪怕天谴将至。
她自己帮助自己,散修百年,秘境搏杀,雷劫淬体——她终于飞升。
镜中的画面开始交叠。
镜外的乐拂星闭上了眼。
真相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每一寸神魂。
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开始拼凑完整——为什么她对天衍宗有如此深的执念,为什么她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为什么昆仑镜会对她产生共鸣。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完整的。
原来,那个她心心念念要追查的凶手,就是她自己。
白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你在发抖。”
乐拂星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确实在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隐约的猜想。”白琅看着镜中那些交叠的画面,“后来在昆仑镜里看到你身上的黑雾,看到你徒手扯开它的样子,就基本确定了。只是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镜中的画面定格在最后——黑衣的她蜷缩在凡间木屋中,身形渐渐化作黑雾,眼中却还残存着一丝清明。
那丝清明里,倒映着天衍宗山门春日的模样。
乐拂星看着那个眼神,忽然笑了。
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也有某种终于放下的轻松。
“我不后悔。”她说,“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可是不会成功啊。”白琅看着她。
“成功不成功,是结果。”乐拂星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拯救不拯救,是过程。我选择过,努力过,这就够了。”
话音落下,昆仑镜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镜面如水波般荡漾,将两人团团围住。
那些破碎的画面开始旋转、融合,最终化作一道贯通天地的光柱。
光柱中,两个身影缓缓浮现——白衣的乐拂星,黑衣的乐拂星。
她们面对面站着,相隔不过三尺,却仿佛隔了百年光阴。
“该回来了。”黑衣的她开口,声音嘶哑。
“嗯。”乐拂星点头,伸出手。
两只手在光柱中相触。刹那间,光芒吞没了一切。
再睁开眼时,已不在镜中。
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电光如龙蛇般在云层中穿梭——是天谴。
逆转时空,分裂魂魄,窃取修为,桩桩件件都触犯了天条。
乐拂星站在废墟中央,仰头望着苍穹。
她身边站着白琅,两人并肩而立,谁也没有后退一步。
第一道天雷落下。
粗壮的紫色电光撕裂天空,直劈而下。
乐拂星抬起手,昆仑镜自怀中飞出,悬于头顶,镜面流转着温润的光华。
天雷击在镜面上,竟如泥牛入海,消散无踪。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一道比一道猛烈。
昆仑镜的光芒渐渐黯淡,镜面出现细密的裂纹。到最后一道天雷落下时,镜子终于承受不住,“咔嚓”一声碎裂。
但乐拂星毫发无伤。
天雷淬体,她周身的气息开始攀升。
原本停留在飞升初期的修为一路突破,中期、后期、巅峰——最终,她感到某种桎梏被打破,神魂与肉身彻底融合,再无半分滞涩。
乌云散去,天光重现。
一道身影自云端缓缓降下。紫袍玉冠,须发皆白,面容慈和却带着无上威严——是紫薇大帝。
他落在乐拂星面前,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她脚下那些昆仑镜的碎片,轻声问道:“你可知晓为何?”
乐拂星躬身行礼:“晚辈,大约知晓。”
“哦?”
“天衍宗之劫,是晚辈第一次飞升后所带来的劫数。至于此后数次,却更是晚辈心劫。”她直起身,眼神清澈而坚定,“晚辈妄图逆转因果,是错;但为护佑同门而拼尽全力,无错。今日受天谴,晚辈甘愿承受。但若重来——晚辈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因为有些事,不是值不值得,而是该不该做。”
紫薇大帝看着她,许久,忽然笑了。笑容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几分赞许。
“你能明白‘道在人心’四字,便不枉这一番历练。”他袖袍一挥,那些昆仑镜的碎片纷纷飞起,在空中重新拼合,“此镜既已认你为主,我也不便再收回。望你善用其能,真正庇佑苍生。”
重塑的昆仑镜落入乐拂星手中。
镜身温润,光华内敛,与她气息浑然一体。
紫薇大帝的身影渐渐淡去,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回荡:“司劫之职,任重道远,好自为之。”
三日后,天庭嘉奖令下。
乐拂星晋为正三品司劫,掌历劫考核部;白琅晋为从六品仙君,为副手,协理部务。
两人共同执掌神仙历劫之事,一应规程皆由他们拟定施行。
历劫考核部的偏殿重新修葺,多了几张书案,添了几名仙吏。
卷宗整齐归档,流程清晰明了,前来登记、咨询、销案的仙神络绎不绝。
乐拂星坐在主案后,批阅着今日的卷宗。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白衣如雪,神色平和。
白琅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包新出笼的糕点。他走到案前,将糕点放在她手边,顺势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她工作。
“看什么?”乐拂星头也不抬。
“看你好看。”白琅笑。
乐拂星笔尖一顿,没理他,继续书写。可耳根却悄悄泛起了薄红。
窗外的云霭缓缓流淌,日升月落,岁月无声。
三界的历劫因果,在这方偏殿中被一笔一划记录在案,归于有序。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