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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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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栖刚从一个小投资人见面会上回来,包里塞着合同打印稿,手机微信还闪着制片人的催问:“下周预算终稿要锁了,动作组人员名单你再不定下来,这钱就批不下去。”
她忽然想起沈澄,他是她心里早已定下的人,却至今没给明确答复。
即便她问过沈澄为什么离开剧组。
林栖站在观招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拨通了他的号码。电话响了三声,他接了。
“我在你店外面,”她说,“能聊聊吗?”
沈澄沉默一秒,说:“进来吧。”
他正在关灯,厨房灯是唯一亮着的,暖黄色的光晕将他的侧脸轮廓柔和下来。林栖把剧本和合同放在吧台上,没绕弯子:“你愿意加入我们的剧组吗?做动作顾问,不做替身。”
沈澄没动。
“我知道你以前干过,但我也知道你离开了这个圈。”
“我只是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离开?”
沈澄靠着厨房的门,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眼神不是拒绝,而是一种像旧木头一样的沉静那些年沉在骨子里的事,不说也不会褪色,但有人问起,他也不会回避。
“你知道替身一般怎么用吧?”
“知道。危险戏、主角不能拍、拍不来……或者,摔得狠,替身先上。”
“嗯,”他淡淡地应了声,“我那时候接了一个二线武侠片,主角是个流量小生,剧组人多,但真正会动作的没几个。”
“我做了一次夜场打斗的替身,三机位拍摄。他们不打板、不喊停,要一气呵成,场面足。”
“那天风特别大,我穿着他那套厚重的飞鱼服,从屋顶上跳下来,着地点比预计的低了十公分。”
林栖没敢打断。
沈澄轻轻一笑:“他们说会给我配软垫。结果那块垫子,为了不露在画面里,位置往后挪了十公分。”
“我落地那一下,肩胛骨撞在青石地上,整个人摔偏了,剑也断了。”
林栖脸色一白:“那后来……”
“后来他们问我能不能再来一条。”
“你……没停机?”
“没有。”他语气太平淡,“那时候停机就是赔一天的钱。我撑着站起来,把断剑捡起来又拍了一次。导演说这场打得真有破碎感。”
林栖没有说话。
沈澄望向远处:“那场戏播出后,好评挺多的。没人知道是我拍的。”
“伤呢?”
“拍完两天后,我去拍了X光,锁骨错位,肩胛裂纹。”
“我在医院躺了三天,旁边是另一个替身他从马上摔下来,胯骨裂了。我们俩晚上轮流帮对方倒水。”
林栖捂住嘴,喉咙发紧。沈澄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我们互相问了一句你还回去吗?我没答。但第二天,我就从医院出院,去了现在这条街。然后我租下这家咖啡馆,开始冲咖啡,泡豆子,修手,练字,断了一整年动作。”
屋里很安静。风从窗缝灌进来,带着几页合同的纸响声。林栖缓缓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没人会在意你那些受伤的事?”
“不是觉得,是知道。”沈澄语气温和,“替身本来就不是来留下名字的。”
林栖咬了咬下唇:“但我在意。”
沈澄一怔。她把剧本推到他面前,指着那页印有归山人首次亮相的段落:“他落地,手稳,肩沉。并不是没有伤,而是把所有伤都收在了动作之后。”
林栖说:“我就是写你的那一跳。那不是飞,是坠。是撑住。”
沈澄静静地望着那一行字,没说话,窗外的风吹过,他的指尖微微收紧,压在了剧本边角上。
“我不是不想帮你,”他忽然开口,“只是我……怕。”
“怕再站在那个现场,会想起那些没垫子的地面,没停机的夜。”
“怕自己习惯性地说:‘可以再来一条。’”
“怕我忘了疼。”
林栖看着他,轻声说:“你不是忘了疼。你是太知道疼了,所以才不想再回去。可我也不是让你再跳一遍。我是让你教他们怎么落地。剧里的人可以是虚构的,但我希望他们落地时,是你。”
沈澄没有立刻答话。
只是望着她的眼神,慢慢变了,从退让,到正视,再到松动。他低头,拇指拂过剧本封面一角,仿佛在抚平什么,也仿佛在掂量那一纸邀约的重量。
他轻声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有人不听你的动作安排,你要敢让他下场。”
林栖点头:“我敢。”
“如果现场有人不垫地、不系绳,只为图快……你要让他停机。”
“我会。”
“那好。”沈澄抬起眼,“我来。但不是为了归山人,是为了你写的那句话撑住的动作才是武。”
周五上午九点,剧组借用了一个简易的动作排练室。地板铺的是半软的武术垫,墙边放着三架摄像机,两台是俯拍机位,一台移动轨道机调角度。沈澄穿着黑色训练服,背影和其他人一比不显眼,动作一出,却立刻把全场的气息拉了下来。
他没有喊开始。只在地面比划了一个站位,然后看向面前那个刚入组三天的男演员:“你这个角色,是刚出山的剑手。”
男演员点点头:“对,年轻,有点急躁。”
“那就别站成中宫势了。”
“啊?”
沈澄抬脚轻轻把他脚尖拨了一下:“中宫势是稳,是宗师用的。你才十七八,要站得轻一点,脚开角要小一些。”
他再抬手,把男演员握剑的姿势从高位拉低:“别举得太高。剑不是用来秀,是用来防的。”
“防谁?”
“防你自己心里的不稳。”
男演员愣了愣,下一秒却仿佛懂了一点什么,身体松下来。林栖坐在排练室角落,笔记本摊开,正一行行记下沈澄讲解的术语与调度节奏。
她从没想过,有人讲动作戏是这样讲的,没有特别集中于口令,而是真的带着演员一步步教身体怎么走才是合情合理,怎么犯错才能被观众信。
林栖忽然觉得,沈澄就像一块沉在水下的石头,不说话不动声色,但你只要靠近,就能感受到他的稳、他的深、他的力量不是来自技巧,而是来自生活过的重量。排练进行到第三套动作时,男演员忽然失误,身体向后一滑。沈澄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托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帮他稳住膝盖支点。
“别怕,刚才的问题是你起势过快。”他说。
“你练的不是速度,是节奏。”
男演员气喘吁吁,额头冒汗:“老师,我是不是太慢了?”
“不是慢,是没习惯慢。”
沈澄递过一条毛巾:“一开始大家都急。但你要知道,真正的打斗,不是比谁快,而是谁能先读出对方的节奏。”
“你要是乱出手,就会被抓破绽。反而慢一点你会开始看。”
林栖听着,记下那句话:“反而慢一点你会开始看。” 她意识到,沈澄教的是打戏,但也是一种对抗中的感知力,比起如何让演员像在打,而是真的想打、又努力不打,那种刚到临界点却收回来的动作,才最有情绪。
排练结束后,沈澄一个人留在练功室收拾剑道装备。林栖走过去,把一杯黑咖啡递给他:“你今天状态很好。”
“他们愿意听。”
“因为你讲得很真。”
沈澄接过咖啡,没急着喝。
“我以前也想教动作。可惜没机会。”
“为什么?”
“因为我只是替身。没人信你真的懂打戏结构。”
林栖没说话。
沈澄抬头看她一眼,轻声道:
“可你信我。”
“你信到,把我写进去了。”
林栖一笑:“不是因为信,是因为你从不乱出手。”
沈澄笑了:“那我现在出手一下?”
“什么?”
他把一张小纸条递给她:“刚刚编的动作节奏标记。我怕你要。”
林栖低头看那纸条,瞬间怔住。
上面不是术语,也不是帧数。
是一行字“第三段,归山人对弟子收剑那场,建议加一个细节:他右手食指轻颤一下,暗示旧伤未愈。”
林栖望着纸条,一言不发地收进本子里。
沈澄没追问,只是说:
“我来教动作,但也会一起守住它的情绪。”
走出排练室时,阳光正斜照在廊道上。
林栖忽然问:“你觉得,归山人像你吗?”
沈澄笑了笑:“像一点点吧。”
“哪里?”
他没答。
只是抬手挡住阳光,说了一句:“他也是,一边怕疼,一边还要打。” 凌晨一点,城市大部分的窗灯已经熄灭,只有江边的酒店高层还亮着些微的光。
林栖住在25楼。她坐在窗边,笔记本电脑搁在腿上,屏幕上是最新改写的动作场景:“归山人与第三弟子夜中对招。光线低,镜头不跟打点,拍情绪;人物起落之间动作非对称,力不均,暗示情绪起伏。”
她改了两个小时,依旧觉得不对。这场戏她设想了无数遍,想表达的是:一个藏伤的人,在某一刻终于爆发,却又在弟子面前强压了下去。
可怎么拍?怎么打?
情绪能不能藏在打点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在动作面前有些力不从心。
手机突然震动。
是沈澄发来的:
【沈澄】:你还在改那场戏?
【林栖】:嗯,改废了。
【沈澄】:开门吧,我在你门外。
林栖一愣,冲去门口,沈澄穿着深色外套,手里拎着一个便当盒,还有一罐蜂蜜柠檬水。
“你吃晚饭了吗?”他问。
“改到忘了。”
“那正好。我顺便带了这个。”
两人坐在窗边,月光淡淡的从玻璃窗滑进来。沈澄打开便当,帮她夹菜。林栖吃了几口才想起正事,把电脑转给他看。
“我写得太模糊了。动作段落感觉像散文。”
沈澄扫了一眼,沉吟片刻。
“你是想让观众看出来他在忍?”
“对。但不是用台词说。”
沈澄点头,拿出自己的随身本,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两个圈。
“这是他们站位。”
然后,他在两个圈之间画了两道线。
“普通的对招,一来一回,两人站稳。但如果归山人右脚总是落在这个点……”
他指着其中一个交叉点。
“就说明他每一次都在往后撤,守多于攻。”
“观众不需要知道战术术语,但镜头能感受到他一直后退。然后,在弟子第三次进攻时,他突然换位,从撤退点踏出一步,剑势反转。”
“这个变化,才是情绪爆发。”
林栖眼睛一亮。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拿他的纸,手指却刚好碰上他的手。
两人都一顿。
沈澄低声道:“你手有点冷。”
林栖抽回手,掩饰似的说:“你画得很好。”
沈澄笑了一下:“你写得也很好。”
他指了指她的那句注释,“人物起落之间,动作非对称。这一句,是你剧本里最动人的地方。因为真正受伤的人,身体会记住如何躲避疼痛。所以他不会两边对称。他只会往没受伤的那一边多出力。”
“这是身体的记忆,也是情绪的本能。”
林栖抬头看他:“你身上也有这种不对称的动作习惯,对吗?”
沈澄没否认,只是望着窗外的江面,轻声说:“我以前练剑,伤过右肘,所以左手出剑速度更快。但力道差。”
“后来我就习惯了,先左后右。”
“别人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那是我心里怕再被伤的方式。”
林栖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男人的动作,之所以动人,不是因为技巧,而是因为他身上每一个细节,都藏着他过去受过的伤、忍过的痛,那些没有说出来的情绪,全都在他每一次慢一步的动作里。
电脑还开着,便当盒空了,沈澄收起纸张,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林栖叫住他:“沈澄。”
他回头。
林栖顿了顿,轻声说:“你今天给的建议,我都会用进剧本里。”
“你……会被写进结尾那一战。”
沈澄一笑:“那我该说谢谢?”
“你该说以后别让归山人一个人打。”
他低声笑出声,点了点头。
“好,那你也别一个人改剧本。”
门轻轻关上,林栖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窗外的夜晚还没过去,但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有些动作,不再孤独地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