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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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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天气,阳光被山泉洗过似的,清凌凌洒在地面。
偌大的厢房内,春风过堂卷入飘荡的杨柳絮,檀香袅袅。
施琼华缓缓睁开眼,后脑勺传来钝痛,耳边窸窸窣窣地响。
扭过头,一名高大的男人跪坐在侧,正宽衣解带,低着头,她只注意到衣着。
一身华贵的赤罗裳,胸前金线绣成的仙鹤展翅欲飞,腰间束着金镶玉带銙。
动作间玉组轻叩,清越如磬。
这是当朝首辅的官服!
她和首辅没亲密到这个程度吧,而且首辅不是老头子吗?
施琼华两眼一黑,大叫出声。
男人抬头,看到对方的脸,施琼华快速眨眼,确定不是梦。
不可置信:“你……你怎么在这?”
“我是死了吗?”
否则赐福宴上,才拒绝她示好的江晟江探花,怎么会在她床上,慢条斯理地脱!衣!服!
施琼华惊坐而起,看清室内装潢,又是一惊。
她怎么会在天霖寨?
施琼华原本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意外胎穿到历史没有记载的大靖朝,成为极为受宠的公主。
幼时她随师父在外游历,建立天霖寨,是一帮失去土地身份的流民组成的土匪窝。
此时她所处的地方就是在天霖寨住的闺房。
问题是,她十四岁后被父皇母后召回宫,久居宁乐宫。
一两年来一次天霖寨,来了也不会长住。
如今房中处处生活痕迹,显然她在这住了不短的时间。
江晟握上她的手腕,指尖温凉,施琼华还没弄清楚状况,下意识甩开。
男人脸色微黯,收回手,缓慢合拢衣襟,下床。
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矜贵温雅如清潭中遗世独立的仙鹤。
她知道还有哪里不对劲了!
江晟为人疏冷,情绪内敛,不轻易为外物所动。
但毕竟少年成名,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独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让人很难忽视。
眼前的人和江晟长着同样的脸,容貌所差无几,气质却很不同。
人还是那个有芝兰玉树之姿的俊美探花郎,少年意气却消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刚毅和让人无法直视的威严。
眉宇间多了抹凝重和惆怅,好似沉积着多年无法诉尽的心事。
“你坠马昏迷五天不醒,太医说行房滋阴补阳,能助你早日苏醒。”
江晟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施琼华:“……庸医。”
江晟以为她是不想他们同床,面色微僵,随即点头,清冷的唇畔扬起似有若无的苦笑。
施琼华心头浮起一个很荒谬的猜测,她深吸一口气:“江晟,现今是靖元十三年么?”
江晟一愣,沉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现今是靖元十八年。”
“琼华,你失忆了。”
“你还记得哪些事?”
施琼华:“我最后的记忆是靖元十三年,赐福宴上你拒绝我那天。”
江晟一句话简单概括他们之间缺失的五年:“我们成婚了,还有一个孩子。”
施琼华人傻了。
……
江晟出去的功夫,施琼华努力回忆失去的记忆。
她确定不是失忆,而是二次穿越。
失忆会有肌肉记忆,就算陌生,仍产生熟悉感。
她没有,她的记忆很清晰地从赐福宴那晚断了,中间全是空白。
“阿娘!”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小脸白净灵秀,粉雕玉琢,眉眼隐约有她和江晟的影子。
小女孩奶声奶气道:“爹爹说你失忆了,我是江知意,是阿娘和爹爹的女儿,阿娘不记得我了吗?”
施琼华摸摸她的头,温和笑道:“对不起,我记得了。”
江知意瞪圆眼睛,眼眶慢慢红了。
她听府中的下人说,阿娘是受爹爹胁迫,下嫁给爹爹。
阿娘不喜欢爹爹,也不喜欢她,从都城来到天霖寨,就是为了躲他们父女。
在府中,阿娘对她多是冷淡疏离,何曾这般亲昵温柔。
“阿娘,你渴不渴?”
“有点。”
江知意人还没有桌子高,踮着脚倒碗水,双手捧着,两步三晃走到床边。
“阿娘,喝水。”
施琼华立刻接过来,笑眼弯弯:“谢谢阿意。”
端着碗一饮而尽:“很甜,很解渴。”
江知意呆呆的,豆大的泪珠颗颗滚落。
施琼华不解其意,将她搂在怀中轻哄。
江知意紧紧搂着施琼华的腰,小脸埋在她怀中。
她喜欢现在的阿娘。
阿娘会永远这般待她么。
江晟回来时,换了一身月白素袍,衣上银线绣着青竹暗纹,腰间仅挂着一枚白玉步禁,素雅又不失矜贵。
施琼华眼睛一亮。
江晟初入官场时,常作此装扮,玉树临风,引得多少世家女子倾心。
待人走近,她弯起唇角,带着三分调侃:“怀瑾哥哥,这身青竹袍极衬你,简直是女娲娘娘炫技之作。”
江知意捂着小嘴,目光飞快在爹娘之间移动,满目窃喜。
阿娘竟在打趣爹爹,这是小小的江知意做梦都不敢想的画面。
如果说阿娘对她是冷淡,对爹爹可以说是厌烦。
他们吃住都不在一起,人前人后,阿娘都吝啬给爹爹一个笑脸。
所有人都怕爹爹,阿娘却不怕,她都不记得看到多少次爹爹在阿娘面前吃闭门羹了。
江晟袖中的手指收紧,沉肃而立,耳尖浮上不引人注意的薄粉。
施琼华直白热烈,喜爱和欣赏不会碍于尊卑、男女之别加以掩饰。
世家女子,若非相熟之人,不会唤男子表字,更不会在表字后加更示亲近的“哥哥”。
少女时的施琼华好似不在意,又好似故意,他们分明没见几面,这位公主总是跳到他身边,扯着少女独有的清澈柔软的嗓音,煞有介事地喊他“怀瑾哥哥”。
常常闹他一个红脸。
退步拉开距离,规矩称她宁乐公主,引来少女不介怀的玩笑。
后来他再想听她喊一声“怀瑾”,她却只愿意淡漠地称他“江大人”。
得知施琼华的记忆停在五年前赐福宴后,他特意换上当年时常穿的衣裳样式,目的不过是想拉近距离,让她别再那么厌恶他。
没想到反馈远超出他的预期,到震动的程度。
施琼华疑惑:“江怀瑾,你怎么不说话?”
江晟藏手微微发颤,面上不动声色,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两步走到床畔。
“赐福宴那天你还记得……”
施琼华知道他想问什么:“那天你来还我特意绣的鸳鸯荷包,我们告别后,我回去睡了一觉,我醒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鸳鸯荷包……那竟不是鸭子。
江晟想到动动唇,终究没说什么。
那日分别,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宁乐宫,悄悄跟在她身后。
在花园转角,看到施琼华把荷包丢进花丛,他鬼使神差地捡回来。
没想到那只绣得不成样子的荷包,竟成她送给他仅有的物件,至今都被他好好藏在书房的檀木盒中。
施琼华仰着脸,眼底水色盈盈:“那时你不是讨厌我,我们为什么会成婚?”
“因为后来……”
江知意抢白:“当然是因为爹爹早已心悦阿娘,不好意思说啦!”
江晟剑眉微拧,不赞成地看向江知意。
后者心虚地小脸一埋,装作没看到爹爹谴责的目光。
某种程度来说,江知意说的是事实,那时他确实心悦施琼华不自知。
觉得她离经叛道,却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碍于礼教拒绝她私相授受,却又很不君子地偷捡回荷包。
但他们成婚的原因没有这般简单。
他们成婚时,施琼华属意的成婚对象已经不是他。
施琼华笑眯眯地:“我看也是,你爹爹对我就是嘴上嫌弃,身体却很诚实。”
江知意用力点头:“是呀是呀,爹爹可喜欢阿娘啦,阿娘也喜欢爹爹!还有我!”
江晟俊脸微红,一如当年因公主两三句话露出羞窘的探花郎。
施琼华挑眉,从见面来板着脸威严肃冷的男人,终于露出她熟悉的一面。
她深觉有趣:“江怀瑾,你果然口嫌体正直。”
男人薄唇绷直,侧头避开她温柔灼热的视线:“我没有。”
施琼华笑容更深。
记忆虽缺失五年,姻缘却没让她失望。
想必是赐福宴后,江晟被她的魅力折服和她坠入爱河,两人成婚有了阿意,组成今日美满幸福的一家三口。
就是她在天霖寨怎么解释?父皇母后如何了?
另一道疑惑浮上心头。
施琼华还没来得及问,受伤的身体袭来阵阵困意。
江晟看出她的疲惫,带着江知意离开,留她休息。
她受伤的原因,江晟说她是为救天霖寨的一个村民坠马,滚落山坡昏睡不醒。
见义勇为,还挺符合她个性。
脑海冷不丁蹦出电子音:
【恭喜宿主绑定亡国系统】
【你是靖元帝的掌上明珠,自小绫罗裹身珠玉绕膝,受尽万般宠爱】
【然而命运的车轮从靖元十三年偏离轨道,靖元帝忽染恶疾暴毙,慧贤皇后悲痛欲绝,茶饭不思,一月后随之仙去】
【幼帝登基,权柄落入奸佞之手。恰逢水患,国库空虚,一时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南方安王剑指都城,北上夺权,改国号为靖安。幼帝仓促逃亡至西北,割据一席之地保命】
【安王是你三皇叔,你自小便不喜他。他掌权后,穷兵黩武,百姓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同他处处作对,他对你早已心生不满。先褫夺你的公主封号,又欲遣你和亲,幸而你早已同江晟定下婚事才逃过一劫】
【然而他对你的怨恨和算计从未停止,半年前,你因救下用他有私怨被迫害的朝臣被抓住把柄,贬为庶人,自此离开都城,长居天霖寨】
【综合判断,宿主被选为优秀复仇者,从现在起,朝着推翻靖安王朝的亡国目标前进复仇吧!】
【以下是我为宿主制定的亡国计划及当下各大势力分布图】
信息以狂轰乱炸的方式进入大脑,施琼华的脑子宕机很久,才理清得到的信息。
系统的意思是,她记忆空白的五年间,父皇母后去世、安王篡权登基、本该继承大统的皇弟逃难,在西北割据?
而她则成了新皇的眼中钉,处处被针对。
【宿主,请尽快按要求完成亡国任务续命,否则有被抹杀的风险哦】
【毕竟在坠马时,宿主本该死掉的呢】
系统突然很丧失人性地阴阳怪气。
施琼华无心在意。
系统给她提供的信息,的确引起她心中的激愤。
这股愤怒陌生又熟悉,直冲天灵盖。
父皇、母后、幼弟、所有无辜的百姓……
原来靖元十三年后,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一年,是大靖朝最后的美好。
施琼华握紧拳头,再展开时,掌心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