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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於我归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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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六月下旬,天气愈发炎热起来。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你就像沈星回的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照顾小院、上山采果、下溪捉鱼。你不得不承认,这半个月,是你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你可以什么也不想,不去想几点起床,不去想今天写的东西会不会被领导驳回,不去想今天要见哪个甲方,只需要考虑三餐吃什么,然后背着竹筐,或拿起水桶,抓紧沈星回的手,爬上后山。
他再没有提过关于酒的事,所以你们也一直和谐相处着。但是你知道,你确实需要戒断那种麻痹神经的东西。
意外的,你发现适当的体力活动能让你加快入睡,或者在蝉鸣混着蟋蟀叫声的凉夜,辅以对白天那人的想象,亵渎被他牵过的你的手,让大脑释放出大量内啡肽助眠。
有几个夜晚,你关了灯,打开床边的窗户,吹着拂过竹林的凉风,将手上的“哗哗”翻动的书倒扣,你想:或许这是另一种上瘾。而学生时代,你们喜欢将这种酸甜得欲罢不能的感觉起名叫做,暗恋。
你会关注隔壁那人踩在木板上的动静,想象他是在工作,还是在读书。若是他下楼之后没多久就上楼来,那可能是去厨房倒了杯水,清澈的凉白开将会顺着他柔软的唇滑进口腔,喉结滚动吞咽水液,也许还会有调皮的几滴顺着嘴角逃逸,挂在他总是刮得十分干净的下巴上;若是下楼之后暂无动静,那可能是在冲澡,这时的水滴便更幸福了,可以顺着他的柔软银发流向他长长的睫毛,然后是挺翘的鼻梁、紧抿的嘴唇、性感的喉结、坚硬的肌肉,还有……
你不知道在他心里,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他对你的印象不太好,一个长相一般,身材也一般,没有自制力,成天别别扭扭,还总依赖他的女性邻居。
他会像你一样关注你这边的动静吗?你总存着这样一丝希冀,故意在下楼的时候,将楼板踩得“嘎吱”“嘎吱”响,特别是去洗澡的时候。温热的水打在身上,你用手接过一捧,淋在身上,他会不会也在想象,水流是怎么经过你的身体,淌到地上去的呢。
可你不敢自作多情,他看着你的眼睛生得这么好,里面好像藏着茫茫宇宙,勾着人去探求,可能是天生的深邃多情吧,这种眼神也许并不意味着他喜欢你。这么想着,上楼时你又放轻了脚步,怕自己的粗鲁打扰到他,惹他厌烦,怕他在自己的地盘卸下绅士的伪装,皱起那对剑眉,毫不掩饰对你的不满。
冰箱里的酒,在前天悄步上楼时告罄。20天,8罐酒,你默默鼓励自己,这不是有进步吗?况且,中间你们去过几趟超市,你都头也不回地越过了酒品区。嗯,已经很有毅力了!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灼热的太阳光直直照射在湿润的泥土上,誓要把攒了一个春冬的地底潮湿全部烘出来。你午睡过半个小时,就被热意闹醒,无奈下了楼,打开风扇,呈一个“大”字瘫在客厅中间的地毯上。
可还是不够凉快!你坐起来,幽怨地看着摇头摆脑的电风扇,张开嘴提出你对临山木屋的第一条意见:“装~空~调!”你的声音被风扇叶打得零散,好像经过处理的电子音,你乐此不疲地继续幼稚着。
“笃笃笃”。沈星回特有的敲门频率响了起来。不会吵到他了吧,不等他说话,你就一骨碌站起来,忐忑地打开了门栓。
沈星回也换上了最凉快的背心短裤,显出他一身坚实的肌肉。
他的手还维持在刚敲完门的状态,没想到你开得这么快,还穿了清凉的吊带短裤。他难得滞愣了一下才收回手,侧过身体,摸摸后脑勺,“呃,今天好热,快赶上三伏天了,不过过几天就会下雨降温的。”
“嗯。我也看了天气预报了,下午尤其热。可惜房子里没有装空调,只能吹会儿电风扇。”
“山里不会经常这么热的,一般来说,电风扇就够用了。如果你比较怕热,可以和管家说,我看了,这个房子预留了装空调的位置。”
你侧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嗯……算啦,明天就降温了。”
沈星回点点头,“你可以试试心静自然凉,我尝试过,确实体感能凉快一些。”
你点点头,“好,其实今天的温度也不算难熬啦。”
“嗯。我采了西瓜,已经泡了几个小时了,要一起尝尝吗。”
你的眼睛亮起来,“要!”
他好像哆啦A梦,总能变出你想要的东西。
你“哒哒哒”地跟在他身后去取砧板和刀,又“哒哒哒”地跟着走到水池边上。塑料桶里不仅泡着西瓜,还有大番茄、小番茄、黄瓜、桃子一类,很像网上点击率超高的夏日清新短片里的画面。
沈星回把砧板和刀递给你,你乖乖捧着,踮起脚尖看他捞西瓜,这一幕落在你迫不及待的眼里,就像电影慢镜头一般。沈星回把手臂一寸寸浸入水里,然后肌肉猛地收缩,“哗啦”一声,西瓜带着凉水跃出水面,水滴被阳光照射,发出一串闪闪的光。
沈星回等了一会儿,待西瓜上的水滴得差不多了,才将它从桶上移开。你见状立即转身,找到你们在廊下常坐的位置放下砧板,然后垂下脚丫乖乖坐在一边。
沈星回将西瓜放在砧板上,取过你递来的刀,两下剖开瓜,清甜味道顿时散到了空气中。
你取过一片瓜,咬下最中间最甜的一口,“唔……好甜,好冰!”
泡过水的西瓜比冷藏的还要凉快,一口下去透心凉,但不至于冰胃。而且不知是不是你天天盼着它长大的缘故,总觉得它比你吃过的所有西瓜都要鲜甜。
好爽!你忍不住开心地晃起脚丫。
“还不错。”沈星回咬了一大口,也给出了好评。
丰沛的西瓜汁顺着瓜皮滴在你光裸的大腿上,你现下忙着吃瓜,顾不得那么多。你忍不住看了看沈星回,看他是不是也吃得这样狼狈。
沈星回和总光脚跑来跑去的你不一样,他认认真真地穿着洞洞鞋坐在廊边,手肘支在岔开的膝盖上,让汁水从膝盖中间淋到地上去。他真的是个教养很好的孩子。
沈星回似是察觉到了你的视线,偏过头问:“怎么了?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吗?”
你回过神来,摇摇头,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想看你怎么处理西瓜籽。”
沈星回笑了笑,“就吐在地上吧,说不定能发芽,要是发了芽,就把它们移到菜圃里去。”
“好呀!”
你们一边吐籽,一边打赌谁的西瓜籽能发出芽,赌注是全程科管对方的西瓜苗并将结出的西瓜无条件献给对方。
吃过晚餐,你们照例各回各屋,沈星回需要用空闲时间完成他的码农工作,而你则是看看书和电影打发时间。最近,你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你在这里住得越久,就越不想再回城市,每天的空闲时间这么多,是不是可以利用来做点事呢?比如,写点什么,投稿也好,网文也好,虽然一开始肯定没什么收入,但可以试试看,万一有戏呢,起码,这是你自己想做、喜欢做的事情。
你一边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一边从沙发上起身,去厨房倒水。你端着装满水的水杯,在转身的时候瞥见晚餐后忘记收拾的水槽漏网。你放下杯子,拎起漏网,将厨余垃圾倒进垃圾桶,你正准备打开水龙头清洗漏网,却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水槽下水道入口探头探脑。
你看了两眼,直到它探出了几节身体,你才真正认出它来。
是蜈蚣!
你吓得大叫了一声,赶紧把漏网扔进水槽,“噔噔噔”后退几步。
你小时候也在农村长大,虽然很怕这种浑身长脚的虫子,但若是在地里遇上这家伙,你是不会怕的,左右它爬得慢,追不上你。你最怕在家里的犄角旮沓遇上它,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咬。
隔壁立即发出了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紧接着是有人一路跑过来的“咚咚”声。
“怎么了。”沈星回一把推开你的大门,握紧你的手臂上下打量一番。
你顾不上你们之间太过亲密的动作,伸手指着水槽,“蜈蚣,蜈蚣顺着下水道爬进水槽了。”
“被咬了吗?”沈星回牵起你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
你缓了缓极速的心跳,摇摇头。
“别怕,我来处理。”沈星回松了一口气,朝你点点头。他转身取一双筷子夹起水槽里的蜈蚣,避着你拿去外面处理掉,然后回来帮你清洗水槽和滤网。
你呼出胸腔里积压的空气,退了几步靠在沙发背上,仿佛劫后余生。
沈星回忙完走到你面前来,“房子四周一直撒着雄黄和除虫剂,但难免有漏网之鱼,我一会儿再给下水道放些药。”
“嗯。”你点点头,安心许多。
“虽然初步处理过,但这里毕竟是乡下,以防万一,晚上睡觉时要关门关窗,还要把蚊帐拉好。拿取东西多注意,不小心受伤的话,医药箱里有很多常用药,都可以随便用。”沈星回絮絮叨叨的,让你的心暖了起来,“有任何事都可以打我电话,不要怕麻烦我,我一定会接。”
“谢谢你,”你伸手,礼节性地轻轻抱了他一下,“幸好有你。”
沈星回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但他的语气仍是正常的,“不客气。那,我先回去了,有事随时叫我。”
你将他送出门外,锁好大门。
你小心看了眼厨房,还是会想起刚才恐怖的一幕,起一身鸡皮疙瘩。你不想再在一楼呆着,拿着几本书上楼,爬进床里拉好蚊帐。
室内的灯一直开着,夜蛾不停地撞着窗户,听着那比平时还大声的“咚咚”声,你判断它可能是一只体型很大的大蚕蛾。自从入住木屋以来,只要不关灯,就会有这种声音。可你刚刚经历了不愉快的事,今天的异声让你没法专注地阅读书籍。你的心里涌上一股烦躁,熟悉的烦躁,让你睡不着的烦躁。
你进行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忍耐一下,却在愈演愈烈的撞击声中宣告失败。你叹了口气,起身关掉房间的灯。
今日的月亮是上弦月,随着窗内不再透出光线,大蚕蛾终于不再蠢笨地撞击玻璃,而是晃晃悠悠地飞向明月。
透窗的微弱月光不足以让你开展阅读,你只能拿起手机刷刷社交软件。你的手指越滑越快,什么都看不进,心里的烦躁没有减轻一点。
你翻来覆去几次,还是忍不住心里那股躁动,坐起身来,犹豫着打开了通信软件。
你删删改改几次,才把消息发了出去,“今天应该是被吓到,状态有点不好。昨天见你冰箱里有自酿的米酒,我可不可以蹭一点点。”
沈星回回得很快,“可以。你到我门口廊上来吧。”
你按灭屏幕,看见上面印着自己不自觉笑得幸福的脸。
你走到他门口的时候,他也刚好端了东西走出门,“在这里喝可以吗?”
你点点头,盘腿坐下。
沈星回的托盘里有你心心念念的自酿米酒、两个漂亮的玻璃杯和下午吃剩的半个西瓜。
他主动给你倒了半杯米酒,“咕咚”“咕咚”的倒酒声让你忍不住空咽两下。
你一口饮尽沈星回递来的酒。在冰箱里存放的冰镇米酒划过喉咙,瞬间缓解了渴意,和夏夜的闷热。
你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垂下手将杯子拿在手里转转,“你酿的酒比我喝过的酒都要好喝。其实大学的时候,我也选修过酿酒课程,这门课还是个选修大热门,但最后也没敢多喝自己酿的酒。”
你笑了笑,转头看着小口喝酒的沈星回,“哈哈,说起来挺好笑的,当时对自己特别不自信,怕被自己酿的酒毒死。不过,你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我一直很好奇,你的人生会有挫败的时候吗?”
沈星回动了动喉结,咽下嘴里的酒,“当然。很多。”
“什么时候?不会表白失败的时候吧?”你凑近了一点,眼睛弯成小桥样子,把真心藏在玩笑话里。
“没有到表白的地步,光认识她的这一步,就让我挫败了许多次。”沈星回笑着摇了摇头。
“哦~那你一定很喜欢她。”原来他有喜欢的人啊,能让他都感觉到挫败的,一定是个很好很优秀的女孩子吧。你扣了扣杯子的花纹,体内的渴意又涌上来。
“嗯。”
你沉默了几秒,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我对酒精是有些依赖,但还不到病的程度,最近在慢慢戒断了。”
“嗯。我看到了,做得很好。”沈星回举起玻璃瓶,给你又倒了半杯酒,“之前随意揣测你,是我不对,给你赔罪。”
你笑了一声,举杯和他一碰,“没关系。其实要感谢你再给我敲一遍警钟。我这个人没有什么自制力。”
又是一口饮尽。
你拿起瓶子,又倒了大半杯。
“这个酒应该在十度以上,不要喝得太急。”
“没事呀,喝晕刚好睡觉。”你又碰了碰他的杯子,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吃瓜。
“你一直都这么没戒心吗?”
“什么?”
“在男性友人面前喝晕。”沈星回撑起一条腿,支着头看你。
“那要看是哪位男性友人了,你,我就很放心。”
“……轻信。”
“直觉。”
沈星回无奈地摇摇头。
你喝光剩余的杯中酒,转了身子,头朝外躺在廊下赏月。
乡下的环境就是好,城市里永远只有一轮孤独的明月挂在夜空,见不着星光。而在这里,跨越了千百万年的恒星的光,经过长途跋涉,一路避过星体和黑洞,就这么刚好落入你的眼中。
星汉漫漫,苍穹无垠。相比之下,人就渺小的多了。
果然喝得有点急了,你的脑袋开始晕晕乎乎,思绪四散,你甩了甩头,不自觉地轻声念出脑中浮起的句子:“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天地这么大,你却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走。
“啊,头发掉下去了。”沈星回侧身过来,捞你沾了土的发尾,但他离得远了些,始终够不到另一半边。他放下杯子,将手臂越过你,撑在你的另一边地上,……好像环抱着你一样。
你看他笨拙地为你拢起头发,眼中的星辰比天上那些还要清澈明亮。
“沈星回。”
“嗯?”沈星回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但他正和你不听话地一次一次滑下去的头发做斗争,没有看到你此刻专注的目光。
“今夜月色真美。”
这一刻,你希望他看过夏目漱石,这样,他就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喜欢你。
你慢慢曲肘撑起上半身。
你又希望他没看过,这样,如果被拒绝了,还可以推说只是酒精作祟。
他有喜欢的人,但不是女朋友,所以,你还是有机会的,是吧?
沈星回停下动作的手,将眼神转回你的脸上。
血液带着酒精在血管里欢快地奔腾,血液的红色透过你的肌肤显现出来,心脏极速膨胀,在胸腔怦怦直跳。你不敢再看他,闭上眼慢慢靠近。
唇上传来温度的时间比你预计的还要早。
那是不是说明,他也在主动靠近你,那是不是说明,他也有点,喜欢你。
你被唇上的重量和热情越压越低,直到后脑抵着木地板,退无可退。你已无路可退,但他仍不满足,还要撬开你的齿关再进一步。
忽然,你的身体一轻。
沈星回那屋的楼梯发出承受了双人重量的不满“吱嘎”声,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又轮到老式木床控诉抱怨。
夏夜的空气潮湿黏腻,水汽慢慢沾染上你的身体,把一切都变得黏黏糊糊。你感觉自己好像茫茫然置身宇宙,但又好像被人珍重抱着,心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