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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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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吗?”
“不、不疼。”少年声音瑟瑟,俯身趴在池边,咬着手臂,面色是重伤后的苍白,唯独眼尾染着薄红,眼泪大颗大颗往冰冷的玄玉地砖上砸。
“啧。”云璃起身甩掉身上沾上的水,一身窄袖炽红直裰利落高挺,虽说是亲弟弟,但是到底男女有别,他这一身皮肉,布着新伤琼脂白玉,看着委实晃眼,“不疼就快点儿坐好吐纳,稳固境界,泡够两个时辰再出来。”
接收到对方委屈到不行的眼神,她心软了一瞬,但立即想起他离家出走差点儿小命不保的行为,哼冷一声,临走时补充:“尊上吩咐的,敢偷懒看我回来不抽你。”
现在仙宫除了老仙君所在的宫殿,其它地方都被她接管,得以来去自如。在帝尊寝殿寻了一圈,只遇到一只云栀妖和两名打理帝尊日常的女官及其手下姣童十数人,愈发显得殿宇空荡荡的冷清。问了一圈,终于在缓缓旋转的星石环罅隙里,找到了枕着手臂的某人。
“尊上。”
破碎的星石几平见方而已,阿独眼睛都没睁,往旁边移了点儿,给她留出一半位置。
云璃挨着她坐下,汇报了一下云深在稀释后的太初境水中,疼得吱呀乱叫,但是一听说是尊上让他泡的,哪怕浑身止不住颤栗也要嘴硬,咬死了说“一点不疼”的场景,取笑完后心中却是深深的后怕:“幸而得遇尊上,否则,我和母亲父亲,连他尸骨都未必能再见到。”
阿独没搭话,一想到她们在外收拾魔族时,这群闲得发慌的仙族妖族人族暗地里干出了什么事,她就觉得糟心——还是该去合道,他们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让他们自己收拾去。
云璃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突然“嘶”了一声,思来想去觉得以自己对尊上的了解,有话直接问比较好:“尊上,您对我……就是,有让我给你生孩子的打算吗?”
阿独没说话,睁开眼睛,波澜不惊明明白白写着:“仙宫灵气太足你吸傻了?”
“啊就是,那啥。”云璃握拳,抵着鼻子讪讪,“仙君找我谈话,公私都嘱咐了好些,说我是您的……有缘人。我还是觉得,得亲自问过您,如果是真的的话,我那个……还有个陪了我好几年的小侍郎,先解决一下……”
阿独深吸一口气,手臂盖在眼睛上,良久心音响起:“不用管她。”
“还有,九音仙上,给回来的众仙都送了很多东西,她们没收。”
“苞苴竿牍。”这种人间行事风格,也吹到了仙界,不过,既然送都送了,就,“收下——上交六成给我。”她要养孩子,梅岭的束脩不便宜。
“噗。”云璃觉得尊上一本正经干坏事的样子真的很好笑,放任自己砸在星石上,和她并排躺着,任星环带着她们缓缓转动,霞云织锦、巍峨仙宫、仙家洞府、坐骑往来靠近又离远,“我以为仗打完了,剩下的每天都能过上这样悠哉的日子,结果回来一看,都在勾结倾轧,一打儿也不痛快。”
“……”帝尊大人不是很懂她的伤感。只觉得这些仙众光勾心不干事的话,会给她增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三界趁她不在时,应该已经闯出一个大到不能轻易弥补的篓子了——只是现在还未在世人眼前出现全貌。
“尊上。”云璃侧头,脸庞因为郑重其事显得肃穆,“魔界以其他三界为食,百年前,人界半疆焦土,妖族自己也弱肉强食,普通妖族几近灭绝,您是为三界的平和才本体耗尽,遭受重创。也许您从未在意过,但整个梅岭和十万兵将,都绝对忠诚于您。不论多少人心向背,三界如今的向荣蓬勃中,有无数生灵追随、供奉您。”所以管他什么弯弯绕绕,只要不合您心意,只要您一声令下,直接夷平。
不是,没耗尽,不需要,不至于。和平的时候,就应该建立起和平的处事秩序。但看她交付性命的模样,阿独点点头,吩咐:“那你自己带人去监督春司殿,操办你的夏司受封典仪吧。”
“……”云璃,“啊?”
述衷肠不如干实事。朝着仙宫方向,阿独一脚给她蹬了下去。春司殿的老人最近天天找她谏言:“受封夏司,仙界所有军力便受云璃将军掌遏,老仙君再属意云深小郎君为正君,日后小郎君若诞下女儿,继任尊位,云家摄权专断,仙界岂非翻覆掌之间……”饶是她古井不波,每天雷打不动被数千字长文的唾沫星子砸下去,也得溅起涟漪。为了清净,让云璃自己去“沟通”吧。
不知道是春司殿的老辈女官经过相处,觉得云璃将军也不是个整天想着篡权的贼子,还是她带兵“沟通”起了起了奇效,典仪办得还可以,该有的流程和尊重都有。帝王家祖孙三代难得齐聚一堂,九音王座在仙君下首,环视一圈后,好似很惊讶地问道:“咦,母上,阿独身边坐的,不该是你安排的云家小郎君吗,怎么看着……好像是只才化形的花妖?”
仙君千年涵养心志,什么风浪没见过,也就是落到自家人身上,所以才会被轻易牵动心绪。她原本听长棂回禀说这花妖“出身不好”时,还乐观地想能有多不好,在仙宫养一养,也都是棵富贵花,没想到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好”。让阿独将他送回来处,没想到出去走一遭,又被带了回来。按道理,那个叫云深的孩子,也是阿独亲自带回来的,怎么就不见她时时带在身边。
思来想去,仙君瞥了眼斜后方站立的男子:“九音整日肆狂无章就罢了,你作为帝尊生父,她孤零零的,身边一个正经体贴的小郎君都没有,你也不上点儿心。”侍从跪下,垂着头不敢反驳。
云璃祭过六辞诔文,引战死生灵魂向轮回,阿独难得身着矜繁衮冕,以至尊位集天地功德以书宝册。宝册和夏司印入手一刹那,南方群星闪烁,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和命脉相连,凝神细听的话,似乎能听见许多的窃窃私语,祈祷拜求、爱憎恶善、管弦兵戈……汇成洪流注入气海。春夏秋冬四司,除在仙宫各有职能外,还分别与仙界东南西北四域休戚与共。
礼官是位老人,见新任夏司大人愣住般未回过神,见怪不怪,微笑着提醒她叩拜尊上和天地之恩。最严肃的部分完毕后,仙乐飘飘,众仙家持节贺礼,陛阶上,老仙君和九音仙上都已起身离开,阿独支着头没动,旁边的花妖不自觉探着身体,看下面各界修者开始热闹地聚谈,炫巧斗妍。
一个龙行虎步的丹修一拍镯子,从中飞出一口大鼎,紫电闪烁遮云避月,丹修敞着外衣露出臂膀抹胸,叼着一樽酒飞身而上,猛一拍盖顶,无数丹丸炸泻而出,朝着底下喝彩的众修者以及四面八方飞去。几粒丹药不偏不倚落在横枝所在的案上,小花妖受宠若惊,看向帝尊的眼睛亮晶晶的。
“捡着玩儿,别乱吃。”
得到帝尊首肯,横枝捡了一把丸子正不知道该放哪儿,下方有器修遥遥一拜,下一瞬,丹流中混着流光溢彩的花型琉璃盏跌进横枝怀中。
大把撒出来的都不是珍贵之物,胜在各有奇巧。化形丹、龙涎丸、红妆盏……均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下去捡破烂儿玩儿吧,别闹太疯,观仪结束就该去梅岭念书了。”阿独示意殿中常侍奉的两个男孩儿跟着他。
感受到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并未打算理睬,身形一闪,人已在太初境。窅冥鸿濛,混沌纠缠,不是个舒服的地方,却是个其他人都不会来的清净地。阿独半跏趺坐在灰白的能量团中,陷入枯燥的修炼状态。不知道过了过久,竟然听见了另一人的喘息声和走动时的环佩声。
红衣少年在浑浊的庞杂能量中苦恼寻觅,阿独不懂他们男子腰上坠着的那些珠玉,不过肉眼可见的,显得腰肢更细了,虎口卡上去,肯定能合握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敷了粉,唇红齿白的,衣着热烈繁复,层层叠叠的,穿得比小花妖好看,人压得住衣裳。寻了半天寻不到人,此时咬着唇,憋着股劲,倔强地继续四处探查。
阿独坐在半空,看他被淆乱的能量骗得团团转,阖上眼等他自动放弃。结果他晕头转向摸索许久,还是误打误撞停在了她前方。
“尊上。”少年被消耗太久,声音中的喜悦都盖不住气虚。阿独不是很想理他。
“阿独。”声音有些忐忑。
“……小哑巴,你理理我呀。”
阿独终于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看他。
只冷漠的一眼,他被钉在原地,呼吸一滞,眼睛又红了,脚步后退,似是想打退堂鼓,但最终还是轻轻叹口气,几近祈求:“我……我找了你好久,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太初境不宜久待。”阿独提醒他。
“我就是……想见你一面,阿姐说你救我回来的,我在仙宫这么久,一直都没见到过你。你受伤了,不要总来这儿呀,身体会受不了……”他压抑着咳了两声,拳头中躺着两片细小的叶子,有些期艾地不知如何送出手。
“典仪完,云璃会回梅岭一趟,你随她一同回家吧。”
少年垂下头,低低“嗯”了一声,继而眷恋不舍地仰望着支颐阖眼如静穆渊渟的人,转身落寞地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太初境阴惨惨的“地面”往外走。突然脚下一空,还来不及发出惊呼,便坐在了剑上。
阿独带着他几步跨出了太初境,握着他被腐蚀得血肉模糊的脚掌,声音不辨喜怒:“看来稀释过的太初水不够痛。”
“痛的。”感知到她态度的松动,仙宫常年白昼的天光下,冷汗洗净铅华,他脸色惨白得吓人,琉璃人似的,内里甚至带着一丝青,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眼神有些涣散,身体倒过来,脑袋磕在她胸前,切切地蹭了蹭,突然偏头呛出一大口血,眼前一阵发黑,摸索着她的手塞进去两叶单薄的嫩芽,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小哑巴,我快死了,你到底为什么讨厌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