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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落无声,傻子不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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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皇城最深处的寝殿仍点着一盏青釉宫灯。灯火被风拨得微微摇晃,投在屏风上的影子便随之颤抖,像一位病中君王不安的呼吸。
皇帝萧彧倚在软榻上,素帕掩唇。帕角洇开点点殷红,颜色极艳,衬得他指骨愈发苍白。那双手曾是御笔题诗的少年手,如今瘦得几乎透明,腕骨突起,青筋隐现。
血落在帕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第一朵红梅。
他没有抬眼,只是将帕子折了又折,折得方方正正,仿佛要把残破也折成规矩。
内侍福安躬身立在帘外,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谢将军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
萧彧这才抬眼。他的眼睛极黑,黑得像无星的夜,却覆着一层薄霜。
“让她进来。”嗓音轻得几乎被风带走。
帘子被掀起,寒风卷着细雪一起涌入。
谢卿雪踏灯而入,雪衣银甲尚未卸下,肩头落着未融的雪屑。她单膝触地,甲叶轻响,像碎玉坠地。
“臣谢卿雪,参见陛下。”
声音清冷,却在尾音处微微收住,像刃口回鞘时那一声轻吟。
萧彧没有叫她平身,只是望着她,目光穿过雪色与灯火,落在她低垂的睫羽上。
“阿雪,”他唤她的旧称,语气轻得像叹息,“朕……有些冷。”
谢卿雪指尖顿在剑鞘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只将脊背挺得更直,像一柄不敢出鞘的剑,怕一离鞘,就会割破眼前所有脆弱。
殿内一时无声。
风铃轻响,铜炉内的炭火“啪”地炸出一粒火星。
萧彧将折好的帕子放在案几上,指尖仍沾着一点未干的血。
“传旨,”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殿外守着的内侍听得清清楚楚,“召谢卿雪回宫,暂领禁军,佐理朝政。”
福安一惊,下意识抬头,正对上皇帝平静的目光,那目光像雪面,看不出深浅,却叫人不敢多问。
“是。”福安领命退下,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卿雪这才抬眼。
她看见皇帝唇边未擦净的血迹,看见他眼底一层淡淡的灰,也看见自己映在他瞳仁里的影子——一身银甲,冷得像雪,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迟疑。
“陛下,”她低声问,“臣该做什么?”
萧彧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极淡,像雪面上被风刮过的一道痕。
“做你最擅长的事。”
他没说最擅长的事是什么,谢卿雪也没问。
君臣之间,隔着一层雪,隔着一层血,隔着半句未出口的托付。
殿外,雪愈下愈大。
谢卿雪起身,退至帘外。她站在廊下,抬手拂去肩头的雪,雪在她掌心化开,像一滴无声的泪。
她没有回头,却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咳声,像风掠过枯枝,也像一句未完的叹息。
——
城南,相府。
雪停了,屋檐滴水,滴答,滴答,像谁在用指尖数更漏。
南归坐在窗前,怀里抱着一只鎏金手炉,炉里炭火微红,映得她一张脸也带着极淡的暖色。
她今日穿得素净,月白狐裘,袖口滚了一圈极浅的霜灰,像雪后初晴的天空。
乌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根银簪固定,簪头坠着极小的一粒珍珠,随她动作轻轻摇晃,像雪粒落在湖面。
她垂眸,指尖在手炉盖上画着极细的花纹,一笔一划,慢而稳。
窗外梅枝被雪压弯,枝头一点红,像是谁不小心落下的胭脂。
侍女小桃端着托盘进来,小声道:“小姐,宫里传了消息,谢将军回京了。”
南归指尖顿住,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软得像雪落无声。
她抬眼,眼底却是一片澄澈的静水,映着雪光,也映着不远处宫墙的影子。
“备车。”她轻声吩咐,“我要进宫。”
小桃一愣:“小姐,今日雪大,夫人说——”
南归笑了笑,笑意温软,却不容拒绝:“雪大才好,省得人多眼杂。”
她起身,狐裘滑落至腰际,露出里头单薄的月白中衣。
衣襟绣着小小的海棠,因洗得次数太多,颜色褪成极淡的粉,像雪里冻住的一瓣花。
她赤足踩在地上,脚趾圆润,却因寒冷而微微蜷起。
小桃忙蹲下替她穿鞋,鞋面是柔软的缎,绣着小小的海棠,与她衣襟上的花遥相呼应。
南归垂眸,指尖捻起一缕乌发,轻轻绕在指上,又松开。
“进宫之后,直接去御书房。”她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小桃不敢多问,只低头应“是”。
——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车帘半卷,雪光映入,映出南归一张安静的脸。
她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暖炉,指尖在炉盖上画着极细的花纹,一笔一划,慢而稳。
马车停在宫门外,她下车,赤足踩进雪里,留下一串小小的梅花印。
宫人引着她穿过长廊,雪色宫墙,朱红廊柱,一路静默。
她走得不快,却也不慢,像雪落无声,却自有方向。
御书房外,谢卿雪仍立于廊下,肩头落雪未融,像一尊雪雕。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目光落在南归身上。
南归停下脚步,微微福身,声音软而轻:“见过谢将军。”
谢卿雪颔首,目光在她赤足上停留一瞬,又移开。
“雪大,怎么不穿鞋?”
南归笑了笑,笑意温软:“鞋冷,雪暖。”
谢卿雪没再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一步。
南归从她身边走过,狐裘拂过银甲,带起一阵极轻的风。
风里有淡淡的桂花香,也有雪的清冷。
谢卿雪垂眸,指尖在剑鞘上无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南归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尖在宫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门开了,雪光涌入,映出她一张安静的脸。
她迈步而入,像雪落无声,却自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