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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探王陵(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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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庄随月在街上见到商户家的孩子们用一只锅盖当车,套上绳子互相拉着玩儿。回到王府以后,他便叫来几个小厮,砚台更是请来府中匠人,专程为他打了一架木车。
可是在花园里玩闹起来却不似街上看见的那般快活。庄随月动了动脑筋,当即跳下车来,叫砚台上去坐。这下惹得满院子小厮和侍女齐齐下跪,连呼不敢。
三公子被败了兴致,就此歇了玩闹的心思。
布带勒住肩膀,他一晃神,思绪这才飞出王府花园,落回这个满目疮痍的深坑之中。
木板不够长,他走一阵就要停一停,将楚瞻明向上搬一搬,再试试他的体温和呼吸。楚瞻明的手似乎有了些温度,脸色依旧不佳,但看上去已不是先前吊着一口气的模样,像是被梦魇住,睡得不踏实。
庄随月站起身,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在坍塌的墓道里不知走了多久,他已然浑身酸痛,手心也磨破了皮,好不狼狈。他背着楚瞻明的那把剑,更是觉得背上像是驮了块铁坨子,重得要命。
他脚底发软,勉强迈开步子,可惜一不留神踩到块石子,顿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气恼起来,鼓着腮帮子直瞪眼,可是手上毫不含糊,依然紧紧拽住那根拖着木板的布条子。
这地方安静得让他心慌。半是排解忧虑,半是憋得难受,庄随月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早知今日落到这般境地,当年府中请师傅教武功,我就不该溜出府去同刘芍他们玩斗蛐蛐。手无缚鸡之力,真真百无一用,还不是书生,是个酒囊饭袋!”
“……回回挨了我,阿秀便是受伤、遭罪、倒霉!怪道是碰见我就背时,莫非我同他两个的命数……呸呸!绝无此事!”
随后便是叹气,他一面喘气,一面又要叹气,气不够用了,噎得脸颊发烫,一张脸上黑黑红红,像是煤堆里爬出来的花猫。
“又是我连累了你……一向是我连累你。可教我不说、不看、不听闻,任你远走高飞,岂不是要我性命,我怎么舍得?可我不舍得,却害了你这许多次……”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自责,时而懊悔,心里的水桶七上八下,泼得胸膛里一片冰凉,等到说干了口水,这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
“……我说,前头的路,不通。”
身后却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庄随月猛地回过头去,惊喜道:“阿秀!”
楚瞻明依然闭着眼睛。他昏沉沉中便听到耳边似乎有蚊子嗡嗡不停,烦不胜烦地醒来,听见是庄随月喋喋不休。他迟钝地察觉到两人不妙的处境,几次出言提醒,可惜使不上力气,声音细弱,终于在他换气的当口引起了他的注意。
庄随月甩开布条蹲下身,一叠声问道:“阿秀,你痛不痛?伤到哪里了?你瞧得见我么,认得出我吗?”等不及楚瞻明回答,又伸出手去想探他的额头。
“庄随月!”楚瞻明坐起身。
庄随月被他一吼,却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来,立刻俯身搂住他,压抑多时的不安此时终于潮水般反上心头:“楚瞻明!你……我以为……”他怕得双手发麻,这时候真真切切抱着人了,才随着呼吸慢慢放松下去。
楚瞻明无奈地拍了拍他,挣脱出来。他在原地缓了片刻,随后才被庄随月搀扶着站起身。玄同重新回到主人身边,那块破破烂烂的木板自然被扔到了一旁。
楚瞻明凑到墙边仔细观察,发觉这是一条之前未曾经过的路,大约正处于玄宫与中殿之间。可是从半倒的墙壁边缘看出去,却发现脚下仍是那条深不见底的暗河,与此同时,墓道下叠着另一条甬道,似乎山体之中还有其他宫室未被发觉。
楚瞻明默了默,这是他也未曾踏足过的先人长眠之所。他整理衣装,重新束好头发,接着便朝着玄宫的方向行跪拜礼,三叩首。
若只有他一人,冒险折返并非不可,但他绝不会扔下庄随月。此生与母妃或再难相见,楚瞻明慢慢闭上眼,粗糙的石子磕破了他的额头,正如母妃的影子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上,一股难言的痒痛逐渐爬满头皮。
再起身,他已恢复如常,混不在意地一抹额头,对庄随月说:“跟紧我。”
庄随月却忧心忡忡:“阿秀,走也不急于一时。”
楚瞻明却说:“此地不宜久留,久则生变。”将那根布条从木板上解下来,一头系在自己手腕上,一头系在庄随月手腕上,随后又从靴侧抽出一把细长的裁纸刀来,递给庄随月。他说:“匕首太重,带着也不大便利。这个藏在身上,以防万一。”
庄随月赶忙接过来,四下比划了一周,找不出合适的位置,便学着楚瞻明的模样,将刀绑在靴子上。
这地方距离玄宫不算近,所受的波及稍轻些,但地面开裂,四周墙壁走形,天顶同样摇摇欲坠。若无人经过,不受惊扰,此地倒像是能天长地久地保存下去。
楚瞻明在经过一面吹奏图时踢到一块墙砖,随后墙砖碰倒立柱,正条甬道都震动起来。
“不好。”楚瞻明转身将布带一卷,直将庄随月拉到身边,随后便拽住他的腰带,带着人全力奔跑起来。
脚下的裂纹正在缓慢变深,墙面率先支撑不住,如同风干的竹片一般一折便倒,碎成了汤锅里的豆腐块。天顶崩断,黑沉沉地压下来。
楚瞻明转身在断墙上借力,旋身一撞,踹开两块巨大的碎石。
庄随月的五脏六腑都同地面一齐震动,他说不出话来,耳朵却紧跟着楚瞻明的动静,让跑就跑,让停就停。
三公子二十年锦衣玉食养出一副金尊玉贵的身子骨,自打出了王府,连干净衣裳都没能穿上几日。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可他连牢骚都没生出几分,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催促。
“跑!”
楚瞻明牢牢地抓着他,如同先前一般十拿九稳的模样。可庄随月的余光瞥见他苍白的脸色和急促起伏的胸膛,心里火烧火燎地急躁起来。
怎么才能让腿动得更快些,怎么才能变得像雀儿一样轻。他真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一双翅膀。
“提气。”
他一怔,赶忙照做。楚瞻明的手指点在他小腹:“引气入府。”再点腰、腿,“运气带脉,过足三阴经。”
庄随月似懂非懂,按照他的指点艰难运作。而就在运气的过程中,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当真轻盈了几分。
庄随月欣喜道:“阿秀!我有轻功了!”
“你悟性高,身子却缺少锤炼,若有武功根底,必定事半功倍。”
庄随月的一分悔意被习得轻功的喜悦冲得干干净净,可是只几息时间,他便发觉自己不能顾全两边,若要运气,便不能看路,若要奔跑,则顾不上运气。他重新变得气喘吁吁,直到两人终于逃出节节垮塌的甬道,跌进中殿,他才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天下武功,无有一瞬可成的功法。”楚瞻明道,“法子我已教给了你,日日勤勉修习,不出三载必能来去如风。”
“三载,实在高估于我。”庄随月感叹,“阿秀既有天资,又勤学苦练,天道酬勤,方能三载成就武功。”
楚瞻明有些恨铁不成钢,忍不住道:“先前缠着陈先生要习武,果真是诓人的。”
“天地可鉴。”庄随月指天发誓,“我庄三在你面前绝无一句假话。不说三载,便是三十载,我也要学。”
说完,他又故作扭捏地靠到楚瞻明身边,小声撒娇:“好阿秀,我从没骗过你一句,你可不能不信我。”
楚瞻明失笑:“我信就是了。”
二人原地休息完,在中殿里摸索起来。
王陵布局与一般人家大宅相差无几,前室为厅堂,后室为寝宫,只中殿不同于阳俗,遵循前朝旧制,作礼仪祭祀用。
两座汉白玉宝座高居正中,前有香炉五座,烛台无数,更有大小跪俑数十座,列于香炉之后。
殿门低矮,天光不能入内,因此殿内的一切都如同发了霉的豆腐一般,裹着层毛茸茸的阴影。
庄随月有些发毛,拽了拽楚瞻明的袖子:“阿秀,此处难保没有机关,不如先试一试。”
“方才那群禁军便是从此地经过的,若有机关,也等不到你我此时来试。”楚瞻明说得笃定,可入内时依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在怀里一番搜寻,没能找到剩余的夜明珠,只好掏出了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人俑扭曲的脊背。末尾几尊被人撞碎,零散地趴了一地。庄随月有些好奇地弯腰看了看,忽然脸色大变:“俑里是人!”
只见泥人的断口处竟有惨白的骨头横生。楚瞻明心头一跳,本朝禁人牲,何以王陵里头竟用人陪葬。
他转头看向那两张巨大的汉白玉大座,只见上头端正地摆着两座描金的牌位。
火光照亮铭文,写的却是:德宗运定天隆弘功纯孝皇帝神主。
楚瞻明顿时脸色难看起来,他们不知何时脱离了后主陵的范畴,跌进了德宗皇帝陵里。
庄随月望着他,同样意识到了不对。
楚瞻明原以为顺着甬道走便能沿着禁军来时的路摸索出去,谁承想如今与预想的道路偏差到了千里之外。
后位上本该是贞成皇后神主,火光扫过时露出的却是“孝仁”的谥号。楚瞻明怔怔地看着。
殿外飘来一阵阴风,火折子扑地一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