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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探王陵(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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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头上生了一根长长的肉刺,王桂方恨恨地撕下去,手却痛得一抖,血珠从指甲底下冒出来,像一颗光滑的瘤子。若非被人害去罚了半月浣洗,何至于手指龟裂,再轮不上得脸面的好活计,反倒陪着那北边来的祖宗,大半夜里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头上做这违天逆理的勾当。
自打倒了霉,他闲时恨,忙时也恨。无人搭话,他又自顾自恨了一会儿,忽然却有些头晕。眼前的天空似乎有些不安稳。他揉了揉额头,疑心自己伤了精神,可是这股动荡却不是由内而外发生的,而是逐渐从天幕落下来,落在他试图稳住身形的双脚上。
“什么?”他不自觉地问道。
是脚下的山在震动,似乎山体深处有什么庞然大物翻了身。周遭的树林摇曳起来,树叶沙沙作响,鸟雀惊逃,凄厉的啼鸣声划破夜空。
有人喊道:“地动!是地动!”
“公公,小的背公公下山!”一个禁军奔来,蹲在王桂方面前。可王桂方狠狠地一跺脚,叫骂起来:“跑什么!岳公公还在墓里头!咱们不能跑!”
树林中有两棵根基浅的树摇晃了几下,交错着倒了下去。
山腰处的火把不安地跑动起来,那些原本聚拢一处的苦力四散奔逃出去,让本就乱作一团的山上更加无序。
禁军急道:“可是公公,地动是要死人的!”
“咱家不知么!今日便教你,跑了也是死人!”王桂方扇了他一巴掌,“你当跑出去就能活?你要跑到哪去?这么多条人命你来背?那无价的宝贝……你来赔?”他见这禁军呆愣愣的,更气了:“救人呐!”说完,口中高呼:“老祖宗!”哭天抢地地往墓道口扑过去了。
山仍在晃着,坑道两旁高高的土堆倾倒下去,瞬间将石门掩埋到腰。
王桂方跪倒下去,试探着刨了两捧土,泥里裹着碎石子,险些将他的指甲撬翻。他心有余悸,不愿再动手,于是便将两手置于泥土上面,旱鸭子刨水一般拍打起来,一面干嚎着:“老祖宗欸!!”
一时间,山顶上人声、脚步声、鸟鸣声连成一片。
王桂方哭得卖力,嗓子眼里几乎冒出血花。
恰在此时,有人吊着嗓子骂了一声:“咱家还没死呐,你就哭上坟啦?”
泥土从门里倾泻进去,形成一道土坡。两个灰头土脸的禁军左右搀扶着,将岳福升送了出来。
王桂方赶忙迎上去:“老祖宗!可吓坏小的了!”
比之那两人浑身狼狈,岳福升只脏了两片袍角。他那张小几同那一套上好的茶具不得已扔在了半道上,叫他好一阵心疼,大骂林善河无用。
紧随其后的是两个气喘吁吁的人。王桂方起初以为他们肩上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可等人走近了才发觉,那是一副完整的龟甲。
两人脸上挂彩,身上的甲衣已经破破烂烂。一出得墓门,邱书就脚下一软,要不是林善河眼疾手快顶住他的肩膀,他定然已带着龟甲一道摔倒在地。
“大人。”候在一旁的禁军纷纷上前,得了林善河的吩咐后,井然有序地动作起来,将堵住坑道的泥土搬出,再将挖出的龟甲装箱,抬回营帐。
岳福升哼了一声,跟上去。
王桂方略略踌躇,又向下望了望,才问道:“其余人呢?”
林善河扔下一句:“死了。”随后再不管这太监的心思,跟着装有龟甲的木箱一道匆匆离去。
山重又安静下来,可是树梢上的风却没有停。
一道黑影掠过枝梢,如同一只迅捷的鹰。左秋鸿到时,墓道口早已恢复了寂静,半塌的土堆如同一双合拢的手,掩住那扇紧闭的石门。
他脸色难看,扫视一周确认四下无人,随后才跳下去。
地面脚印纷乱,有向东的,也有向西的,甚至有一行走到半路凭空消失的。陈言微拨开打在额头上的树枝,从树林中钻出来:“左大人,西边有营地,禁军重防把守。”
“那不是禁军的人。”左秋鸿道,“祭天大典前宫里那位不急于动手,绝不会在这关头闹出乱子。况且探子回报,三公子与咱们正使大人在一处呢。”
“李氏的人。”左秋鸿冷笑,“前朝余孽,胆子倒是大。”
他一句话将楚瞻明也骂了进去。陈言微皱了皱眉:“当务之急是寻到公子。”
这地方让他心里不安,倒不是因为神神鬼鬼的传闻,深更半夜里,满山头禁军驻扎此地,总归是有事发生,且绝非小事。
左秋鸿忽然回头,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去。只听得哎哟两声痛呼,一个矮墩子似的人被左秋鸿单手拽住,从树林里拖了出来。
这人被他向前一带,冬瓜似的滚了三圈。
陈言微细细打量着,咦了一声:“柳州府衙里张贴了此人画像,盗了前朝丰王爷的墓,是个有名的盗墓贼。”
左秋鸿极厌恶此类人等,左手一抬,已将刀拔出一截。
“老爷饶命!”钻地鼠五体投地,先磕了一个头,脑袋在地上砸开一个土坑,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左秋鸿混不在意,一脚踩在他背上,膝盖压住他的脖子,眨眼之间,刀锋已行至他颊边。
“我说!我说!”他陡然爆发出一阵惨叫,“东西埋在山腰的一棵歪脖树下!小的回来原是想捡漏……老爷大人!饶命!饶命啊!”
左秋鸿的刀削掉一把杂乱的头发。
钻地鼠埋头趴着,一动不动,如今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敢动弹。真是时运不济,撞上阎王点名。
陈言微走过来,将扇子一并,点了他几处大穴,顿时叫他浑身没了力气。他问:“阁下说的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要带去哪儿?同阁下一道的还有什么人,活着还是死了,人在何处?”
这一连串的问题直奔着揭他老底来。钻地鼠恨得红了眼,可是出口的声音仍是谄媚的:“好叫老爷们晓得,坑是新坑,没几个年头,行里原是不让踩的,是官老爷们上门来,点名道姓请了我来。一道支锅子的还有两个偷儿,一个折在坑里,一个刚溜号。”
陈言微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折成方块的纸,展开后塞到他脸上下:“可见过此人?”
钻地鼠伸了伸脖子,王八探头似的昂起脑袋。他仔细辨认过后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左秋鸿沉下脸。探子忠心王府,绝不会虚言谎报。楚瞻明与庄随月二人真真切切就在王陵之中,且再无旁人。无论那戴披风的刺客源自哪方势力,如今庄随月都落在楚瞻明手中了,若他心存歹意……无论左秋鸿再如何不在乎庄随月的小命,在这地方落个护卫不利的名头,总归伤的是他在王爷心里的分量。
陈言微追问:“方才地动,又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此事,钻地鼠显出几分愤愤:“遭殃的东西!整整三十箱金银珠宝放着不管,那兵头子非要搬供桌上的东西,碰到机关,险些将整座玄宫沉了!幸亏老子腿脚灵便,否则就折在这里了!”
“拿了什么?”
“刻了字的王八壳子。”
左秋鸿不耐烦道:“我管他谁的壳子。”他捉小鸡一般将钻地鼠提起来,扔进了半塌的墓道口:“挖。”
“老爷!大人!小的就一双手,这得挖到猴年马月去!大人要找的人若真在坑里,此刻还未脱身,怕是早就出不来了!”
左秋鸿脸色阴沉:“少说废话,挖就是了。我家主子今日若是出不来,我就摘了你的脑袋祭他。”
钻地鼠心里一凉,此刻已知晓自己今日必定命丧此处。这金陵究竟是谁的福地,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师姐的话,避开这地方。
陈言微则说:“若挖出通道,这墓可还进得?”
钻地鼠说:“这可是有去无回的路,我可不敢进,您二位不如给我个痛快,也省得埋在别人坟里,坏了下辈子气运。”
左秋鸿一听就笑起来,右手从腰间拂过,两把刀都亮了出来。陈言微赶紧拦住他,苦笑道:“左大人。”仅凭他们二人,绝无可能杀入禁军营地,眼下能倚仗的也只有这贼子。他摇了摇头,不轻不重地按住左秋鸿的手腕。
左秋鸿胸口憋了一股气。青天白日里,三公子叫人当面掳走,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思及此,他手中弯刀又是一震。
姓左,使一双弯刀。钻地鼠缩了缩脖子,只希望自己真是一只遁地老鼠,飞快地挖个洞逃离此人。传言吴王收服左秋鸿前,此人是关外一江洋大盗收在膝下的养子,小小年纪已练就了不俗的武功,且性情残忍,每餐必啖人肉、饮人血。传闻随着左秋鸿的官职升高而愈发离奇,如今已少有人知,左秋鸿不过是从庄氏家生子中遴选出的数十少年死士之一。
“请阁下指教。”陈言微笑着将钻地鼠从地上搀扶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今日无礼实属无奈,还请阁下助我二人一臂之力,我家公子不通武功,如今正是凶险万分的时候,请阁下指路。”
“大人,”钻地鼠不由得赔笑起来,“若这坑中机关完好小的或可一试,只是坑道已塌过一回,现下里头是何等境况,小的也没数,实在不敢夸下海口。”
“那便只能干等不成?”
钻地鼠老老实实地点了头:“小公子吉人天相,自会安然无恙。”若不然,神仙也难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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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体不再摇晃后不知又过了多久,尘埃终于落定。庄随月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极高的地方透进来一束光。
他刚张开嘴巴就呛了一口沙子,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坐起身同时,却看见一条胳膊从腰上滑了下去。
楚瞻明惨白着一张脸倒在地上。
庄随月呼吸一滞。
“阿秀!”庄随月的腿一时使不上力气,两手撑在地上爬了过去。他哆嗦着将手指头伸到楚瞻明鼻尖,屏息片刻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还活着,还活着!
“阿秀,阿秀。”他将楚瞻明扶起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楚瞻明双手冰凉,双目紧闭。庄随月不知他伤在哪里,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手忙脚乱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他沿着楚瞻明的肩膀一寸一寸摸下去。
骨头没断,也没有外伤。
庄随月的神色却愈发凝重。内伤难治,动辄修养十天半月,还需佐以药汤与滋补膳食调养,可他身上只剩半瓶楚瞻明留给他的金疮药。
庄随月自责不已。
先前玄宫震荡时带塌了墓道,山石雨下,危急关头,楚瞻明一把拽住他将人扔到了墓道坚固的死角里。
此时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庄随月往手心里呵气,将自己的手搓烫了才握一握楚瞻明的手。
三公子心跳如擂鼓,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偌大的一座山里,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起起落落。
他怕得厉害,十根手指头软得像面条一样。借着微弱的天光,他强作镇定四下打量着,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墓道虽塌了,可是路没断。
他轻手轻脚将人放下,随后猫进垮塌的玄宫中拖出一块较为完整的红漆木板,又忍着恶心,从倒在门前的半截禁军尸体上解下一根长长的腰带。
这地方久留不得。他将布带子甩到自己肩上。他要带着楚瞻明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