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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探王陵(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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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瞻明的剑纹丝不动。
从前东宫里头,他身边的一双护卫,流光与流云。流光出生世家,领东宫守卫一职,跟在太尉江传河身边,是要他往后参加武试,入朝为官,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而流云算是楚氏半个家生子,十岁入了长乐宫,忠心不二,年及十六就作了他的贴身侍卫。
武师傅教他,要为殿下活,替殿下死。流云谨记于心。
城破的那一日,是流光护送楚瞻明出宫献降,归来途中却被汪真随意寻了个由头,在宫墙下乱刀处死。
再后来就是私逃出城。五年时光,不长也不短。如今再见……竟是这般境况。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可惜,但楚瞻明原先所想象的重逢绝非眼下模样。
男人抬起头,被烟熏坏的嗓子里像是滚着碎石子。他哑声说:“主子不认流云了吗?”
楚瞻明眼中神色莫辩,半晌才出声,说的却是:“今时今日,不必再称主子。”
“主子就是主子。”流云向剑尖逼近一步。楚瞻明皱眉避让,剑锋从他颈侧擦过,掀出一串血花。
“止步。”
“……主子,流云在此等候多时,请主子听流云一言。”他连眉头都不动一下,用面巾捂住脖颈,双眼仍直勾勾地盯着楚瞻明。
荧光一阵明亮一阵暗淡。
楚瞻明垂下眼帘,貌似为难,手中的剑却毫不含糊,将他的前进和后退的路都牢牢封死。
流云浑不在意,继续道:“自从那日分别,流云没有一日不惦记主子,只盼着一切收拾停当,好风风光光迎主子回来。主子,如今朝中效忠主子的大人只多不少,只等……”
“不必。”楚瞻明还是叹气,“若是真拿我当主子,便不会在此阻拦。我与你……到底相识一场,总归是有情分在。我不愿与你刀剑相向,还望你体谅,莫要再三拦我。”
流云听了他的话,当即怔住。那张被疤痕破坏的清俊面孔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
“主子不愿么?那主子此番回来,是为的什么?”他问。
“探亲。”楚瞻明淡淡道,“送兄长入土为安。”
“是。护国寺余荫,定能庇佑亡魂。”流云顿了顿,又道,“属下知道,六殿下的事,是主子亲自动的手。”
楚瞻明轻笑:“是吗?”
“主子领着天下一楼的牌子,在符州鬼市六道轮回中诛杀盗佛,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是么。”楚瞻明颔首,“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他话锋一转:“你自然也早早知道,于是一路跟随,又断我后路。流云,你如今大有长进。”
流云急道:“主子!属下绝无僭越之意!”
“我知金陵有人暗中筹谋,这些年几次三番将帖子递上清凉山。”楚瞻明慢慢地说,“我虽未出家,却也是师父的入室弟子,一概俗务,我早已回了,莫要打扰山中清静。我还当你们听得劝,没想到,背地里却将我算计到金陵来。”
“主子这是怪罪流云了。可主子在山里住久了,不晓得江南百姓困苦。金陵尚好些,再向西入得西潭道,如何民不聊生,非三言两语可言。”流云忍不住道,“主子那日答允娘娘与太傅,不忘复国之志,如今看来,怕是早已忘了!”
他说了重话,难免有几分惴惴,可还是紧紧地抿住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这些年他早已不用向人低头,可在楚瞻明面前终归是矮了一等。
“我如何打算,你又晓得了?”楚瞻明并未动怒,语气仍是寡淡的,“百姓困苦,便要起挑起纷争么?朝堂上的大人们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吗?我一条孤魂野鬼又有多少斤两,担得起你们撂下的重担?”
流云被他问住,低下头,截断鼻梁的狰狞刀疤在额发的阴影里扭曲起来。颈侧刺痛,伤口无法止血,将面巾湿成黏糊糊的一团。
“主子,”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论主子认不认属下,主子都是流云的主子。”他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向前递来:“主子的东西,流云带来了。”
一支用金箔妆点的玉簪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楚瞻明手腕一紧,剑锋微不可见地偏了。
“主子且放心,庄公子如今好得很,属下不敢怠慢。”流云低头,像是心中有愧,“殿下心好,总记挂别人。我等不得已出此下策,主子勿怪。”
迟不过眼下,楚瞻明终于明白,早在越州时自己就被他们算计得明明白白。他无话可说,瞻前顾后无用,只好见招拆招。
“不必多此一举。”他反手归剑入鞘,“带路吧。”
越向前走,洞顶越低,钻过一道极狭的口子,这才得以直一直腰。??楚瞻明将手按在洞壁上,摸到清晰可见的开凿痕迹。流云蹲下身摸索机关,轻叩几下,一道木帘向旁掀开,露出一条只能踮脚走过的窄道。
“不久便到了,委屈殿下。”流云依然行在前头。
有东岳山在侧,西峰并不显山露水,深入山中后方才发觉别有洞天。王陵修造征召全国能工巧匠,耗费人财无数,如今他们所在正是当年工匠为往来便利开凿的旁路。封门前本该将此处毁去,不知为何竟保留至今。
木头栈道在山中浸透了水汽,早已变得松散,二人仗着身法轻盈,一前一后快速掠过,同时停在了前方的一座石台上。
崖下应有暗河,几跟断裂的木桩坠落下去,隐隐有入水声溅起,幽幽回荡。
流云比从前高了些,又壮实许多,与楚瞻明记忆中那个活泼爱笑的青年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转过身来,微微垂下头,又仿佛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影子,亦或是从影子里脱胎换骨而出的另一条影子。
岁月斧劈刀削,将人劈开又捏起。两个面目全非的人之间没有旧情可叙,只剩下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山腹内回响。
楚瞻明的目光落在前方,看向那被流云当作披风的军旗。他自以为曾经的血海深仇在清凉山上经年累月地晾着,早该晾得褪了色、生了锈,可是流云肩上的每一面旗子他都记得。
他移开视线,顿了顿,才问:“与他同行的人呢?”
“同行之人仍在馆舍中。护卫中有一位高手,属下没讨着好。”流云偏过头来,“那人使一对赭色弯刀,武功高强,想必正是吴王麾下飞龙卫左使。我等原本预备着在随亭截杀,可庄氏做足了应对,属下折了许多手下,仍叫他们逃了。”
“左秋鸿绝非好相与之辈,你莽撞了。”
“主子教训的是。”
又走了一阵,楚瞻明忽然停下脚步。流云立在一旁,催了一声:“主子。”
“六哥那里,去的是你们的人。”
流云默了默,道:“是。”
楚瞻明微微点头,尔后重新迈步。
这下反倒是流云踌躇起来。他原先做好了准备将被楚瞻明怪罪,只等着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这一下打了个空,罕见地露出了茫然神色。
楚瞻明见他面色有异,问道:“怎么,问不得?”
“主子勿怪。”流云说,“彼时主子不在越州,一时失了踪迹,几位大人恐怕生变,这才派了人去寻六殿下。”他皱了皱眉,似乎不大赞同大人们的作为:“属下对主子绝无二心。”
楚瞻明淡淡地说:“你既做不得主,那便只是大人们手里的刀。算计我的本不是你,如今何必再谈忠心。”
流云有心辩驳:“让主子赴险绝非大人们本意,请庄公子……”可绑了庄随月却是实打实的阴险手段,若无人质在手,楚瞻明绝不会同他走这一遭。流云再说不下去,讷讷闭上嘴。
脚下的石台上遍布重物拖拽的花白印痕,流云抬起头,终于接住了楚瞻明的视线。那双笑眼里澄澈一片,似乎他先前所说的一切都没能在楚瞻明心底激起一分水花。
“带路吧。”回应他的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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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得厉害。像是寒冬腊月里被人扒光了衣服埋在雪地里,寒意在骨头缝里结了冰,再浇上一阵雨,冻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冷得过了头,身上忽然泛起一股暖意。庄随月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左脚踢到墙,连痛都没察觉,只渐渐琢磨到脚趾边一阵酸。
这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就算是夜深了,怎的连天光也不见半分?
他在原地呆坐了片刻,慢慢伸出双手,向四周摸索起来。
“嘶——”他缩回手。身旁似乎是一堵墙,墙上花纹雕饰无数,一个突出的尖角扎破了他的手指。他停了停,再次摸到那块突起,摸着摸着,忽然顿住了。
手底下这一块,似乎是什么动物的爪子,五趾锋利,牢牢抓住一只触感莹润的圆球。
他扶墙起身,手臂不断伸直,向上够,直到将这蜿蜒的图形摸到尽头。
“五爪龙纹……”庄随月喃喃,“何人逾制,胆大包天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