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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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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阿嚏!
平愈打了喷嚏。
我不会要着凉了吧?她心想着。
毕竟屋内的风越发强劲,使照光用的烛火都在眼皮上燃熄轮替。可就算是床上的纱帘,已经频频剐蹭到脚踝,连被褥都险些被掀翻在地,平愈还是听不到一点声音。
仿佛心跳和呼吸,都一并被冲刷掉了。
这才应该是妖物出来时会有的感觉,死者的灵魂那样轻薄,就算想要附着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也是悄无声息。
只是,脖颈间的铃铛越来越烫了。
哪怕面对蟒妖时,它都没有呈现出这般火热的温度。灼热得像被烧着火的红炭,要把她的皮肤烧熟一块破下来。
好痛。
平愈想要拨弄铃铛,让它隔压在衣襟下面。可指尖在距它只剩毫厘时,她动作顿住了。
平愈感觉,胸口的衣襟被扯动了一下。动作轻轻地,却像有人将鼻息与口呼都喷洒在上面。
身上的每根寒毛,都自下而上逐根倒竖起来。直到疱疹似得鸡皮疙瘩,如虫蚁般爬到了她的面颊时———
平愈睁开了眼睛。
视线里,没有想象里样貌可憎的妖鬼。
她看到一张青白的脸,像是孩子。
他张开艳红的嘴唇,清脆发声:“姐姐,帮帮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眼前一道金光忽闪而过。
她捞起觥与男孩翻过身,近乎本能地将对方护在怀里。而那带着一击必杀气势的风流,在距离她只剩毫厘时,戛然而止了。
“你有病啊!”
哪吒气急败坏的声音,骤然响起。
平愈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件傻事,她大骇:
不是,我有病啊!?
我干嘛护妖怪?!
可她还是没有松手,大喊着回复:“他让我帮他啦!”
说罢后颈被一阵巨力提起,平愈还没反应过来,身形已然停滞在半空。她惊恐地抬起脸,却对上了青年温润的笑容。
金吒说:“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身弱的凡人,被修道者塞到了身后。
哪吒听了平愈的话,到底是止住了泼天的杀意。他并未收起乾坤圈———剑指下法器如刃般抵在了妖童的脑后。男孩面色不善,声色狠戾地问:“你骗得了她,可骗不了我。妖物多得是巧言令色、欺诳作伪之辈,说!你到底有何目的?”
未曾想妖物并无惧色,他于榻上四肢匍匐,以头抢地,朝着床下的三人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力气之大,就连额头都破了个坑洞。
汩汩黑雾,血一般流满了他的脸。
妖,郑重地说:“我与妹妹愿舍去魂魄作丹材,请仙长救我娘亲一命!”
三人俱是一怔。
买这觥本是为了除妖,这怎么还被上门求助了?
平愈从金吒身后探头,重新望向榻面。上方除了凌乱的被褥外,便是静止不动的黄口觥。屋内三人一鬼,能说话的也只有四个。
“你妹妹呢?”她困惑地问。
妖童转过身,扒开了自己的头发。
“在这里。”他说,
他厚而浓密的乌发如草丛般被扒开后,平愈看到了在妖童的头皮上,长着一张女儿家的小脸。她的样貌与这男童有七分相似,眼睛都又大又圆。只是哥哥眉浓,妹妹眉淡,且两人的嘴唇也厚薄不一。
头皮上的脸张开了嘴。
烤瓷似得白牙下,是她被剪了半截的血淋淋的舌头。
平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捂着嘴,只觉得胃里的酸水一阵阵地翻涌上来。可她不能在这时候吐,便硬生生地把呕欲忍了回去。
妖童将手放下,转回身来歉意道:“我妹妹死时因为哭声太响,舌头被割了半截。她没法说话,还请几位仙长恕罪。”
金吒和哪吒自小在仙山历练,遇上大多数是山中的精怪,入了邪道的兽妖。如这对兄妹这般模样的妖物,还是第一次见。
他们相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意图。二人都决定先按兵不动,听这妖物有什么冤屈要报。
哪吒略略颔首,对他问道:“你说要我们救你的娘亲,是怎么回事?”
“关于此事,还请仙长听我从长计议。”
妖童低着头,陷入了深思般娓娓道来:
“我名为佟儿,家妹唤做小贝。我们家,住在距离钱塘关外三里地的村落中。那里都是平民籍的散户,大多以酿酒为生———我家也是如此。”
“我们的娘亲是绣娘,平日里会在粗布上挑花,然后趁着赶集时拿到关内来售。我爹是个酒人,经营着一间酒坊。既能酿酒,家中便不缺粟与黍。因此早年间我家虽不富裕,但四口人的吃食还供得上,不仅不算清贫,甚至日子颇有些闲趣。在诸侯异动,各国征战不断的这个年头能过得如此自在,娘亲、我和妹妹都很知足。”
“可惜我爹不是……”
自称“佟儿”的妖邪轻轻地喟叹着。
“他嗜酒如痴,偶有酿出佳酿便可售予农主。他见多了那些乘车坐马、身披金玉的富商,心底的天也日日得高了。我爹称自己要酿出,就连神仙都难得的琼浆玉液。他要靠着酒飞跃枝头,要枕着金珠翠玉入睡。可惜他只是不才之木,难有出头日子。即便日夜醉心酒坊之中不稼不穑,埋头苦酿,我爹也只能酿出稍微不那么浊的酒水。直到某日,他半夜忽然惊醒,高喊着神仙来为他托梦了。”
神仙……
平愈拽拽金吒与哪吒,她对着床上的黄口觥抬了抬下巴。
那人梦里的神仙,不会就是姑获鸟吧?
金吒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女孩继续听下去。
“ “举头三尺,不愧有神在垂目。我终日夙兴夜寐、日无暇晷,终是得其恩怜。那神告诉了我天庭用酒的酿造方子,我终于要有出头之日了!”我爹那日大笑着跑出门外,形如疯魔。我娘惊恐地追出去,却被地上的物什绊倒在地。我带着妹妹赶入厢房中,将那物拾起……竟然,是一尊泥塑。它是一只奇形怪状的鸟,有九个头,腹上雕着女人的脸。我娘敬畏鬼神,将它放在了桌面上……”
““我爹披露而出,趁霞而归。回家时,他带来了三个奴隶:一对孩子,一个女人。这时我们才知道,他是要以肉酿酒,以血供神。”
“而他所供的神,正是绊倒了我娘的泥像!”
言说至此,佟儿的声音忽然拔高:“如果能回到那日,我定要不顾阻拦砸了那妖像!”
他生生泣血,每个字上好似都淌满了毒脓。男孩浑身的黑气暴涨,如洪水般险些将他自身都吞没了。
还在临危至今,有金芒闪烁而过。金圈砸上了佟儿的头顶,将那迷人心魂的黑雾都击散了。
哪吒无喜无悲的语调响起:“讲话就讲话,别太激动了。再被怨气扰了心神,我就宰了你。”
闻言,佟儿连忙收心凝神。他对着哪吒再磕了几个头,感恩道:“多谢小神仙出手相助!“
哪吒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平愈看在眼里,心底嘀咕:这人明明不坏,为何偏偏要一边做好事,一边又说一些叫人误会的话呢?
佟儿稳定下了体内的怨念,接上了前言:
“我爹会点上三柱香,先剖开孩子,取一阴一阳之心。接着如鱼抽骨,取他们娘亲的脊椎,与两颗心一起摆上供台。待香燃尽了,那泥像的口中便会吐出蓝阴阴的火,将血肉与骨尽数煅烧,最后化作一盏白玉似的酒觥,盛满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美酒。他靠着这酒发了一笔横财,心就如蛇吞象,不知餍足起来。纵然流民命贱,不值几个铜币。我家积蓄有限,无法供他大肆采买奴隶。再加上带着龙凤双子的奴隶不多,适龄的更是凤毛麟角。”
“于是半年后,他再找不到合条件的人牲了。”
“当时已是奴隶青黄不接之时,可偏偏又有权贵听到骨觥的传闻,派遣了奴隶下了订单。他一面因钱财无法到手而愁眉苦脸,又因自己无法按时交货会被贵人惩罚,而感到怔忡不安。娘亲体恤他终日烦闷,便宰了家中的雉鸡来炖煮肉汤。”
女人身入鸡舍,挑得最肥的母鸡。
她只要喊一声,佟儿就会往灶里扔柴。火烧得那样旺,干裂的柴火上下开合,噼里啪啦,火星响个不停。然后锅也烧红了,沸腾的井水,咕噜噜地吐着大小不一的水泡……佟儿赶紧趁热舀一瓢,从母鸡鲜红的头冠上浇下来。水如火舌,烫紧了黄嫩嫩的鸡皮,羽毛也跟着片片飘落。
男人在石上磨刀,等毛拔净后就放血,在庖丁解肉。手伸进鸡腹中掏着肝肠,他掏到了两枚热乎乎的蛋,心底难得畅快。
真好、真妙,自家的鸡下的蛋也很吉利,恰好两枚,不多也不少。
再把鸡大卸八块,断了的骨头里到处是黑丝丝的髓。泼水去洗,鸡油、羽毛和脑袋一起扔进火里,烧得干净利索。等装盘的时候肉还带血丝,半生不熟地吃,肉和泥一样甜软,这样才新鲜!
小贝端来碗筷,正好四副。
男人笑了,他觉得四这个字也好。
四喜临门,四壁生辉……
扬名四海里,也有个“四”在。
他嚼肉,嗦骨,粟黍梗在嗓子里,再用一碗热汤顺下去。
“佟儿,小贝。”
肚里都是油水,人说的话也亲和。不过今天这鸡太生了,吃得他牙缝里都是肉丝,齿面上都有血水。
“今天的鸡,可有吃饱?咱家虽然比往日要好过了,可今日杀了只能下双蛋的母鸡,往后便只能烹清汤,食粟黍了。可爹想顿顿吃肉,肚子里日日有油。”
“你们一个是铜(佟),一个是贝,生两道的财,缺一不可。”
此时,佟儿与刚吃饱饭的男人一起张嘴,不分彼此。
“不是都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吗?但是爹现在不想给了。”
他说:“不如你们,把这些都还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