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染三月香》扶风写月

30、金銮薄瑶(7)

　　楼清寒走的这日，正是我十六岁生辰。早知如此，我在昨日就应当直言不讳的向他所要厚礼了。

　　将信寄出，回来就看到静候在我房前的紹音，几日不见他的清俊的面容有些消瘦，眉宇微蹙，带着一丝倦意，不过看到我的瞬间，眸中还是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走进屋里，他从身后拿出几幅精致画卷，我打开一看，有片刻的发怔，从扎着羊角辫啃冰糖葫芦，到刘海齐眉握着风筝，再到碧簪垂髻挥舞长剑，每一幅画都作于二月初二，不多不少正好八副。

　　我打开最后一副，画中的少女已脱去稚嫩，有了些许成熟的娇媚，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模样。我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紹音怎么知道我成亲时会是这般模样？万一没有画里的美呢？”

　　紹音笑了笑，有些落寞，有些释然，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轻写道，本来想着画满十副再送给暮色，但是，似乎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脸上忽然有了热气，扯了扯紹音的袖子，“其实，我也可以晚两年再嫁，正好多陪陪你和爹。”

　　紹音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摇了摇头，又写道，暮色已经长大了，有了想要执手一生的人，我一直很想亲眼见你披上嫁衣，守着你生儿育女，直到白发苍苍。

　　长着么大，第一次和紹音分离，便是一年之久，我内疚的牵起紹音的手，“这次我和你一道回山庄，直到出嫁。”

　　紹音又是摇摇头，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而后用力一拉我的手臂，将我紧紧抱入怀里。印象中，第一次感到紹音的怀抱如此炙热，我反手同样用力地抱紧紹音，因为他今日的笑容是如此的忧伤，让我莫名的不安起来。

　　直到最后离开，紹音都未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的抱着我，然后用悲伤的眼神一遍又一遍的描绘我的眉眼，转身的那一刻，带着些许决绝。

　　紹音走后，一个小厮送来一张便条，遭遇围堵，速来救驾！张牙舞爪的字迹一眼便认出是江山的，我会心一笑，这妮子总算有点良心。

　　火急火燎的跑到王府门口，还未站稳，就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江山张着血盆大口冲我鬼哭狼嚎道，“暮小色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你若再晚来一步，我就要以武力冲进去了。”

　　我揉了揉被震得发痛的耳朵，许久不见，这位女侠还是如此的不靠谱。

　　傅香上前将江山挤到一边，递给我一个大大的包裹，黑竣竣的脸上笑得唇红齿白，“暮色，生日快乐！”我拆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吃和零食。这一路从汀州赶来，还能从江山的牙缝中抢得这么多，我已经可以想象到傅香的艰辛，遂感激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傅香深得朕意，有赏！”

　　江山不服气的推开傅香，红着脸企图再上前抱我，我猛地后退一大步，敬谢不敏地摆摆手，“你的礼物我已经收了，所以，就不必再来一次了。”八年时间，五个拥抱三个亲吻，就是江山送给我的全部的生日礼物，她一向将有进无出一毛不拔的作风贯彻的很到位。

　　傅香和江山不属于受邀的宾客，所以不能入住王府，我们找了间离王府最近的客栈，安顿好他们后，已经到了晌午。我大手一挥，气吞山河道，“今日我请客，想吃什么尽管说。”

　　江山立刻目光如炬的扫向我的荷包，傅香的眼睛也配合的泛起绿光。我忽然感到一丝不妙，背后阴风阵阵，但显然此刻反悔已然晚矣。江山一把搂过我的肩膀，舔了舔唇，笑得颇为渗人，“饿了两天的肚子，果然还是值得的。”我抽了抽嘴角，顿时感到十分忧郁。

　　坐在京城最大的酒楼中，看着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傅江二人，我内伤到一阵阵的肉疼。

　　看着江山，我不禁想到昨日那不算成功的说媒，若是江山早来半日，或者楼清寒晚走半日，二人便可一见，或许会有不同的境遇。想了想，只觉缘分大抵如此，要用不断的错过来成就。

　　街上喧闹的行人忽然渐变安静，迷迭香味若有若无的飘进酒楼，鼓乐齐鸣，管弦齐奏，箫声与笛声缠绵旖旎，自远而至的渐渐清晰，这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让人闻之会有片刻的恍惚，不由的迷离了心神。

　　我好奇的趴在二楼的窗口，视野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八人抬起的奢华坐辇，周身轻纱飞扬，如隔云端般飘渺。车前六位身姿曼妙，步态妖娆的女子挥舞长袖，火红的花瓣漫天飞舞，伴着悠悠乐声，美轮美奂。

　　街道上被雪白的长毯覆盖，坐辇渐行渐近，香味忽然变得浓重，我仔细一瞧，才发现抬辇的也是八位妙龄少女。我咬咬唇，心中不免微微唾弃，如此阵仗，只能说明车中之人必定十分风骚。

　　纱帷浮动，隐约可见车中人银发红衣，慵懒的半卧于软榻之上，身边似乎还有两位婢女，跪坐于他的腿边，姿态撩人，温柔的打理着他的长发，颓靡的气息，勾人沉沦。

　　我来不及等江山和傅香吃完，急忙跑下楼，却发现坐辇已隔得老远。一路尾随，坐辇在晋阳王府门口稍作停顿，便直直的抬了进去，虽然停了管乐声，气焰依旧十分嚣张。

　　我微微咋舌，这位也是晋阳王的客人么。

　　所有人齐聚大堂，坐辇行于门口，六位飞天少女谦卑地垂首立于辇前，帷幔缓缓打开，两位衣着暴露却钟灵毓秀的少女走下坐辇，半跪下来，每人高举起一只手，迎向车中之人。

　　一阵悦耳的浅笑自辇内响起，那如醇酒缠绵的声音，丝丝绕绕的直入人心，暗香浮动，万般风情，整个锦绣天地，在他的声音中黯然失色。

　　一双玉手纤细修长，绯衣银发的男子，赤足立于毯上，凤眼狭长，抬眸间，笑靥醉人。而后，一手搁在嘴角，指若汀兰，云袖笼蝶，唇角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静静注视众人，眼神耐人寻味，朱唇微启，道，“王爷亲候于此，真是让玄吟受宠若惊呢。”

　　君博裕微微一笑，“未知婪昭国师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还望国师海涵。”

　　又是一阵轻笑，他点了点头，那瞬间潋滟动人的狭长眼眸，泛着淡淡的赤色，流动出勾魂夺魄的媚光，眼波微挑处，皆是蛊惑芸芸众生的妩媚姿容。

　　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玄吟的身上，我趁机俯身偷偷挤到凤西楚的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凤西楚回头看到我，担心的神情渐渐缓和，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玄吟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紹音的身上，“玄吟此次前来，是专程接圣子回婪昭。”

　　圣子？谁？

　　就在我有些愣神的时候，他已经翩然起身，罗衫飘飘，广袖随风，一步一步朝紹音逼近，最后半跪在紹音的面前，“属下接驾来迟，还望圣子恕罪。”虽然嘴上如是说着，但玄吟倨傲的神色却没有一丝请罪的意味。

　　几乎是同一瞬，我看到紹音单薄的身体微不可见的晃了晃，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眼睛慢慢阖上，又缓缓睁开。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紹音只是一个与我相伴八年的少年，什么时候，竟成为婪昭的鬼圣子了。我刚开口准备高呼，凤西楚像是早有准备，快速的点了我的哑穴，我惊讶的望着他，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凤西楚微微蹙眉，垂首在我的耳边轻声解释，“紹音是婪昭的圣子，他有福泽子民的责任，你如果出言挽留，无论紹音留或不留，他都将陷入两难的境地。”

　　我忽然感到阵阵晕眩，恐慌铺天盖地地呼啸而来，身体不可抑止的开始发抖。

　　——暮色已经长大了，有了想要执手一生的人，我一直很想亲眼见你披上嫁衣，守着你生儿育女，直到白发苍苍。

　　——本来想着画满十副再送给暮色，但是，似乎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第一次见小色，是在十一岁的时候。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想来紹音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现在回头，才发现进来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曾天真的以为只要我不放手，紹音就会静静的陪着我，到头来，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执念。原来，没有一个人会在另一个人身边，守候一辈子。

　　泪水反复地模糊双眼，我用袖子拼命地擦着，生怕错过了紹音的任何一丝表情。似乎是感应到了我的视线，紹音走到坐辇前，忽然回头朝我遥遥一笑，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我的眼泪终于不可抑止地涓涓而下，放肆地哭了起来，喉咙只能嗡嗡地发出轻微的颤动，苍白而无力。紹音的笑容变得僵硬，却依旧温柔如初，他微微抬起手，在空中虚无一抹，我明白他是想为我擦去眼泪，我使劲点点头，告诉他我不哭。

　　紹音的唇角迅速动了动，然后转身上了坐辇。他说，小色，要照顾好自己。

　　直到一行人离去，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开，我终于虚弱地萎靡坠地。凤西楚及时地将我抱在怀里，我慢慢拂去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目光咄咄地逼视他，声音也变得尖锐，“我不过是想和紹音道别而已，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最后的要求你都要阻止？

　　凤西楚僵硬地立在我面前，面色也有些苍白，抿了抿唇，才道，“我有我的理由，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阻止你。”

　　我冷笑出声，“你走吧，至少，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这一刻，我竟是恨他的。

　　一下午的时间，我独自坐在屋顶，我知道爹爹来过，也知道凤西楚一直守在屋檐下，只是，我真的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天空中渐渐飘起雪花，和那夜一样，不同的是，彼时我的身后有紹音，所以我可以笑得肆无忌惮，而此刻，只能自己舔舐。我环抱双膝，将头埋在手臂里，雪雾弥散，凝结在睫毛上的雪花落在眼中，化成了眼泪，模糊了实现，和眼中的忧伤混在了一起，缓缓流下。

　　回忆起不知道是哪年的旧事，那时奶娘常常给我讲些或是缠绵悱恻或是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初时懵懂，以为喜欢一个人，便是想要与他长长久久地呆在一起。当时我正处于对紹音十分依赖的阶段，是故理所应当的以为，紹音之于我，便是爱情。

　　于是私下多次向奶娘请教，如何让我与紹音的这段爱情，维系的更久一些。奶娘笑着抱我在怀，等到小姐长大些，嫁于少爷，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白头偕老。

　　奈何我年幼无知，以为成亲乃我与紹音的唯一出路。虽然当时还不晓得成亲为何物，但已满怀恨嫁之心，总是要将紹音逼的满脸通红，支支吾吾以至不能言语。奶娘说，紹音这是害羞了，他其实也十分中意我。我听后顿感欣慰，想着我与紹音，便是戏文里唱的那般“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直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奶娘去世那年，将我的手放到紹音的手心，笑得满足，能将小姐托付于少爷，奴婢便可以放心的走了。紹音重重地握紧我的手，然后重重地向奶娘磕了个头，后来额头上永远地留下了一个浅浅地伤疤。

　　等到再长大些，才明白我对紹音的感情，委实闹了个乌龙，不变的是，我想要与他长长久久地呆在一起的心意，一如当年。

　　幼时，爹爹给我请了许多先生，来教我琴棋书画的功课。我那时的脾气十分糟糕，性格也十分顽劣，总是三天两头的气到先生跳脚，以至于后来听到我，先生们皆是伤春悲秋的神情，脸上颇为阴郁。

　　忘了紹音后来是如何哄我的，只是从那以后我竟十分听话，开始认真的学习。我忽然乖巧的转变，让爹爹几乎老泪纵横，他甚感宽慰，于是便将山庄的一切事务都交给紹音打理，落得一身轻松。他的观点是，连我都能降伏，这个世上大概就没有什么事是紹音办不到的了，所以山庄交与紹音，他很放心。

　　只可惜紹音这些年来的谆谆教诲被我辜负的极为彻底，唯独一手簪花小楷被我模仿的惟妙惟肖，就连爹爹对此都是赞赏有加，常拿来与人夸耀。

　　常闻轩辕山庄的沈执事，除了言语不能，几乎是无所不会，上至运筹帷幄，下至缝缝补补，皆是信手拈来。作为幕后最大的功臣，我深以为然，也深觉紹音对我的照顾，果然面面俱到。

　　江山爬上屋顶的时候，我才恍然察觉天色已是傍晚，而我的身体早就僵硬到动弹不得。我张了张嘴，“江山……”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山心疼的抱了抱我，“傻妞，什么都别说，我懂的。”我哽咽的点了点头，“可是，我真的很想紹音，从他离开的那一刻就开始想。”以前离家，也会想紹音，只是远没有现在想起时痛彻心扉，大概，是知道从今以后，再没有一个人会在山庄门口守着我，风霜雨雪，沧海桑田。

　　江山用袖子擦掉我的眼泪，“别难过，以后，若是想紹音了，我就陪你去婪昭找他。他现在是至高无上的圣子，你应该替他开心。”我摇了摇头，我了解紹音，他是如斯温柔的人，阴谋权利，都不适合那样剔透的人，紹音，应该是自由的啊。

　　可是，我不能说，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而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虚弱的靠着江山，觉得最近无论身心，都脆弱的很。江山探了探我的额头，急声道，“妞，你在发烧。”我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江山似乎有惊讶，“以前听到生病，你叫唤的比谁都厉害，怎么，现在不怕吃药了。”

　　似乎从遇到凤西楚后，我就再也没有害怕过吃药，觉得只要是他开的药，再苦，都是甜的，“小楚公子开的药，从来不苦。”想了想，我又补充道，“他舍不得。”江山笑得十分不屑，“你这是恃宠而骄。”

　　我点头表示认同，以前仗着紹音的爱，胡作非为，现在仗着凤西楚的爱，恃宠而骄。

　　江山摸了摸我的头，“凤西楚对你的好，虽不如紹音，但足以让人感动，你要学会珍惜，别再任性了。”我想江山一定是被凤西楚找来曲线救国的，所以她才不竭余力的为他说好话，奇怪的是，我的第一想法，竟然是能让江山如此表现，凤西楚该是给了多少钱啊，真是个败家孩子。

　　从屋顶下来，看到傅香和凤西楚站在一起。一向注意仪表的凤公子，衣摆出有明显的褶皱，面色依旧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我忽然有些心软，但又找不到台阶，只能僵硬的立着。

　　倒是凤西楚看到我，扬起一抹笑容，“回屋喝点姜汤吧，我一直温在炉子上的。”我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你自己喝吧，我还有事。”说出这句话，我没有别的意思，而是真的有事要去爹爹那里一趟，而凤西楚也冻了一下午，是该喝些以防生病。

　　江山用手指戳了戳傅香，小声嘀咕道，“要是我，早就上去揍了。”我回头，难道江山误以为我还在生气，所以替我口出恶言，与凤西楚针锋相对。

　　我正准备解释，却听到傅香不耻下问，“揍谁？”

　　江山一撇嘴，瞪了我一眼，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当然是暮色。”

　　我按了按太阳穴，这两个，真的是和我一起长大，两肋插刀的挚友么。

　　凤西楚不以为意的一笑，“那我回屋等你。”说完又把身上的狐裘披到我的肩上，然后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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