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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金銮薄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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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王府筑于上京城西,门庭开阔,百顷之广,金阙朱壁,瑰丽迤逦。府内共设四苑一庭,东苑空霜,是王府的主苑,西苑汀沙,是男宾入住的地方,女眷则落脚在南苑青枫,至于北苑舟子,住的都是众奴役小厮。中庭多为王府会客开宴之地,玉池碧亭,雕梁画栋,华丽宏伟不负盛名。
我跟着凤西楚进入中庭时,晋阳王君博裕已经的立在大堂门口静候许久,他的旁边站着云鬓华服,端庄秀丽的戚夫人。一盏盏琉璃彩灯在他们身后相映成辉,照亮了长廊。
岁月的痕迹无情地刻在那张曾经风神俊秀的脸上,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少年,退去了他的风华,几番沉浮,几番沧桑,沉淀出与世无争的温良,年近四十,斑白的双鬓却不减其尔雅姿容。君博裕执着戚夫人的手,笑容祥宁。
凤西楚抬袖长长一拜,“晚辈凤西楚见过王爷夫人。”我跟着有模有样的也拜了起来,心里却始终盘旋着肖女侠舍生取义和戚夫人二十年烈女缠郎的故事。
君博裕朗笑一声,上前扶起凤西楚,侧头看到我覆着黑色面纱的脸,不禁一愣,“这位是?”
我上前一步,用我自认为最能体现我含娇细语的声音,拱手道,“晚辈沈暮色,见过王爷夫人,愿二位福寿永享。”
戚夫人掩唇一笑,仪态万方,“这位就是沈庄主的千金吧,果然是玲珑剔透的妙人。”蒙着面纱都能看出我的玲珑剔透,可见当年选中晋阳王,戚夫人定是凭着一双慧眼。
君博裕困惑的指了指我面上的纱巾,“暮色为何要以纱覆面?”
我本想含蓄的回答他,我怕自己的美貌太过招摇,以至于闹出什么纷争,才选择低调行事,但我知道凤西楚一定会不留情面的揭露我。可我也不能说我是因为贪吃螃蟹,以至于脸上过敏,冒出许多疹子,若是被传出去,我还怎么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呢。
我面带愁色,给了个模凌两可的答案,“个中缘由,一时也说不清楚,日后有机会,我再向王爷解释。”
这一年的三月,我的一句“个中缘由,解释不清”作为批注,随着我“满面红疹,容似无盐”的长相,在《江湖录》丑女榜上杀出了一条血路,瞬间空降到了第一名,并长期遥遥领先,居高不下。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听说这件事,不过,那时已经没了沈暮色。
忽然阵阵骚动,一群婢女打扮的姑娘,前仆后继的朝我们的方向涌来,为首的打扮的很华丽,艳容红妆,云罗绸锦,煜煜垂晖。她满头的金步摇和翡翠簪,晃的我睁不开眼,我对她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非富即贵。
提着裙子大刀阔斧的跑近,她倏然止步,整理好裙子,脸上换上娇柔之色,眼神一个劲的在凤西楚周身来回扫射,眼中充满了惊艳,惊艳,以及惊艳。在伪装界混迹多年,我怎么也算个中高手,是故,对她不自然的演技颇为不耻。
她涂着胭脂的唇,在厚重的香粉之上,看着像刚嗜过血一般,细声细语的朝凤西楚眨眨眼,抖落了一片白,“这位就是似锦公子吧,君白对您仰慕已久。”说着朝凤西楚又近了几步,浓重的脂粉味呛的我差点咳出来。
我伸手挡在凤西楚身前,义正言辞道,“姑娘就是陶乐郡主君白?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其实我想表达的是,这张脸果然很符合她的名字,幸好当年取个白字,若是换做紫,黑,青,彩什么的,这姑娘就只能去唱京剧了。
君白,是前长公主的独女,自幼父母双亡,所以一直养在宫里,听说很得太后的喜爱,封号陶乐,以刁蛮任性著称,故民间常唤其“淘气”郡主。
君白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企图把我轰到一边,“你闪开……你……”余光瞥到我,她忽然定住,双目圆瞪跟见了鬼似的,“……暮凡?”
我四周打量了一下,除了凤西楚身后没有任何人影,我不确定的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叫我?”
过了好一会,君白的脸慢慢皱成一朵花,失落的摇摇头,“你不是她,暮凡早死了。她每次出现都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盛气凌人,你怎么可能是她。”
我有些不忍的打断君白的回忆,“不知道郡主说的暮凡,是何许人也?”
君博裕替君白做了回答,“已故大将军暮天阔的独女,暮凡。”说完,怜爱地摸了摸君白的头,“君白自小就和暮凡亲近,可惜将军夫妇殉国的那年,凡儿也病殁于宫中。”
君博裕抬头冲我一笑,“说起来,你爹和暮将军也是故交,当年我们三人年轻气盛,一起驰骋江湖,天阔最为幸运,遇到了萧姑娘,英雄美人,谱成一段佳缘。”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事情,君博裕和戚夫人对视一眼,两人默契莞尔。笑罢,戚夫人恼怒似的嗔道,“总记得天阔幸运,你和肖姐姐,不是也在那时认识。”
君博裕的笑意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珠儿和你,都是我的幸运。”戚夫人替君博裕拢了拢衣服,印着细纹的眼角,盈满了水雾,那是一种过尽千帆后的满足。
君博裕和肖女侠相逢于江湖?为什么传闻总是有纰漏,以讹传讹果真信不得。
君白趁我失神的空档,从背后一把扯掉了我的面纱,得意笑道,“弄得这么神秘,我倒要看看你长成什么样。”
众人齐齐回头,看到我恼羞成怒的脸上,熠熠生辉的红疹,都沉默了。只有一个不怕死的呼声响起,“果然除了眼睛,你没有一处长得像暮凡,她比你美太多。”嫌恶的看了看我的红疹,君白煞有介事的搓了搓手臂。
我按住额角暴跳的青筋,吼得尽可能的斯文,“我都没嫌你一张血盆大口吓的我心肌梗塞,你在这鬼哭狼嚎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郡主,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一丝惊吓都受不得,不过眼前这位肯定很金贵。我还没吼完,君白猛地推开我,精力不济地晕倒在凤西楚的怀里,昏死前还不忘给凤西楚一个回眸浅笑。原本美好的画面,硬是被她惨白的脸和殷红的唇做出了阴森诡异之气。
凤西楚措手不及被扑了个正着,眉宇轻拢,正欲推开紧抱着他不放的君白,君博裕和戚夫人急忙拥上去,“白儿这是怎么了?”
我想郡主既然是因为我的吼声晕过去的,这“将功赎罪”的机会理应自己揽下来。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手脚并用的把君白从凤西楚的身上扒了下来,气喘吁吁道,“以我观察,郡主这是得了癔症。”
君博裕和戚夫人皆是一脸狐疑,“癔症?”
我把君白交给婢女,负手来回踱了几步,恨不得焦灼出一缕白发,“不错,正是癔症。郡主这说晕就晕的毛病,就是典型症状。”见他们一脸惊讶,我又道,“在此之前,王爷和夫人可曾见郡主晕倒过?”
戚夫人担心的抚摸着君白的脸颊,“白儿自小身体便很好,此前从未听闻她有过什么病。”
我点点头,沉吟道,“开始昏迷,说明郡主的癔症,已经到了重度。”
君博裕还是很犹豫,“这……”
凤西楚这时忽然插话,“实不相瞒,暮色不久前已拜在家师天玉老人的门下,成为在下唯一的师妹。”他姿容翩翩,一脸诚恳的模样我都差点深信不疑。
我瞠目结舌的顺着他的话往下编,讷讷道,“师兄,师父常教育我们,凡事不可张扬。”
凤西楚的话顿时让君博裕安了心,急声道,“望二位一定要救君白。”王府里不缺御医,可是万千御医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天玉老人,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我拍了拍胸脯,一脸正色道,“王爷放心,身为一代神医……的徒弟,暮色义不容辞。”
听到这里,君白可能觉得事情发展的脱离了她的计划,于是头也不晕了,脚也有力了,一口气都能蹦到凤西楚面前了,她双手握紧凤西楚的袖子,神色激昂道,“原来沈姑娘是凤公子的师妹啊,怎么不早说呢,哈哈哈哈,你的师妹就是我的师妹,沈师……”就在她转头的时候,我一掌切在她的颈后,君白小眼一翻,毫不含糊的倒在地上。
在众人伸手前,我眼疾手快的抱住她的头,一只手藏到她的背后,使劲一拧,确定她是真的晕过去了,我才火急火燎道,“郡主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看她癫狂的样子,应该是病入膏肓了。”
君博裕此刻心乱如麻,对我的话已经分不清真假,“这可如何是好?”
我招来两个婢女,命她们将君白横着抬平,“只能先关起来。”
戚夫人慌张道,“关起来?要关多久?”
我佯装思索片刻,闷声道,“这个……不知道王爷和夫人,何时大婚?”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话题忽然间转到了他们的婚事上,君博裕还是如实回答了我,“二月初九。”
我掐指一算,还有二十来天。抬头,我蹙眉严肃道,“至少要关一个月。”一个月,等她被放出来我们早就离开了。怕他们起疑心,我尽量解释的滴水不漏,“一来是怕郡主的癔症发作,会扰了婚礼,二来,要根除癔症,至少要治疗一个月。”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出主意。
我忍住雀跃的冲动,未等君博裕开口,挥了挥衣袖,指使者两个婢女将君白抬回房间。抿起不住上扬的嘴角,我朝君博裕含糊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跟过去施针救治。”转身拉起凤西楚的手,在君博裕和戚夫人讶然的注视下一路狂奔,“师兄,你也来观摩一下吧。”
身后飘来戚夫人欣慰的声音,“暮色真是个热心肠的好姑娘啊。”
跑过走廊的拐弯处,我喘着气,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溢了出来。凤西楚哭笑不得的抚着我的背,“不过是说了句得罪你的话,你就活活地关了人家一个月,果然是小心眼。”
知道凤西楚误会了,我摆了摆手,肃穆道,“得罪我事小,可是妄想动我的人,这梁子可就大了。今晚不整的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就绝不出那扇门。”五指依次握紧,骨节铮铮作响,我眯着眼,凶相毕露。
凤西楚的身形抖了抖,“我忽然觉得有些冷,决定回屋加件衣服。你……”思量了一番,凤西楚接着道,“毕竟是郡主,不可以太过火。”
我点头示意他安心,“我会把握分寸的。”
君白的厢房,和她的衣着一样,富丽堂皇。我瞅了瞅躺在床上的君白,从袖子里掏出揉作一团的棉线,从上面抽出一根硕大的绣花针,摆好姿态,我冲伺候在一旁的婢女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我施针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下,诺诺开口,“可是……”
我一拍桌子,“若是耽误了郡主的病,这罪名你们可担得?”众人惊恐万分,急忙告饶,一窝蜂的退了出去。
我把门栓插好,端过架子上的金盆,将盆里的冷水朝君白的脸上泼去。君白猛地坐起,水滴顺着她的发梢落在绢绡锦被上,她脸上的脂粉,模糊一片,像一幅彩墨画。我怜惜的拎起她的袖子,帮她擦拭着脸上的残妆,“啧啧,本来就不漂亮,这苦着一张脸,愈发看不得了。”其实,露出本来面目的君白,有一张水灵灵的脸蛋。
君白惊怒交加的眼睛死死瞪着我,恨不得在我的脸上戳出个洞,“你这个丑女人,我和你拼了。”双手对准我的脖子,十指呈鹰爪状,看得出她是真的打算要我的命。
虽是初出江湖,我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也算近墨者黑,对付君白这样单纯的女人,实在学到了很多手段。她的手指还没碰到我,一个闪身,我稳稳地落到离床不远的木椅上,气定神闲的拿过桌上的茶碗,浅啄了一口,悠悠道,“如果想坐实癔症之名,你大可以试试惹怒我。”
君白怒火滔天,只能捶着被子出气,双脚不停蹬床单,哼哼唧唧看得人好不忍心,因为瞧着此刻的她,我仿佛看到在凤西楚面前的自己,一时感慨,不禁悲从中来,“你只要立个字据,答应以后不再肖想凤西楚,我也可以不为难你。”
呲啦一声,君白用牙齿扯破了窗帷的一角,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我用桌角摸了摸指甲,抬至唇边,闲闲地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说完,从身后亮出了那根相当惊世骇俗的针,阴森一笑,“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武器,你千万别以为它是一根普通的绣花针,它可是陪我征战‘杀’场,御敌无数的夺命追魂针。”
君白眼见不妙,朝门口大声嘶吼,“来人呐,救命啊……”眼睛落到拴死的门上,君白尖声的“啊啊”瞬间变成了低声的“呜呜”。
我举着针,一步一步朝君白靠近,凶神恶煞道,“我最擅长的一招,叫做移花接木,通俗一点的解释,就是指哪不扎哪,让你永远都猜不到,下一处挨针的地方。”
君白苍白着小脸,一个劲地哆嗦着朝床角挪去,饶是她再骄横,看到我手中的针也怕了起来,“你真是太凶残了……”睁着眼,警惕地盯着我,“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听说过这夺命追魂针?”
我朝针尖吹了一口气,笑得高深莫测,“没听过不要紧,马上你就会见识到它的可怕了。好久没施针了,正好拿你练练手。”
君白忽然扑倒在床上,“别杀我,我不要了,不要凤西楚了。”我收起针,暗自舒了一口气,这小姑娘比我还好骗。
君白可怜兮兮的抹掉脸上的泪,见我换上了温和的表情,壮了壮胆子,小声道,“我发誓不和你抢凤西楚,你能不能别关我一个月?”
我犹豫地摸了摸下巴,“这……”
君白神秘兮兮的凑近,“你要是放了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一听有秘密,立刻装不下去了,挤上床,我双腿一盘,从怀里掏出刚才在桌子上拿的桔子,剥了起来,好奇道,“啥秘密?”
君白对我忽然平易近人的转变一时无法适应,噎了一下,道,“其实,你蒙面的打扮,让我想到的不是暮凡。”
我塞了一瓣桔子到她的嘴里,算作犒劳,“那你想到了谁?”
君白附在我耳边,一字一顿道,“萧、若、素。”
萧若素?传闻美的不似凡人,重焰城城主,大将军暮天阔之妻,暮凡之母。
我吞下嘴里的桔子,问道,“萧美人也喜欢以纱覆面?”
君白点点头,然后发挥了积极的主观能动性,从我的手里抢过半个桔子。我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八卦上,被她轻易得手。我掰着桔子,嗤笑道,“萧若素的脸上能美出一朵花来?她这分明是哗众取宠……”
我还没说完,君白就激动的开口打断,几滴桔汁样的不明物溅到我的脸上,“她的脸上真的有朵花。”指了指右眼角下方的位置,“就在这,我亲眼见过的,一朵盛开的莲花。”
我十分惊奇,原本以为自己眉间有朵菱花记已经算是很特别了,没想到萧美人竟能打破常规,把花开到脸上,“萧若素真的很美么?”
君白陶醉似的点点头,“虽然我就见过那一次,但是,将军夫人真是神仙似的人物。”
我吃掉最后一瓣桔子,选择沉默,一直以来,我总以“神仙似的人物”这一形象且生动活泼的句子,来形容肖师太,试问,这天下有谁还能比她更神仙?
一个谪仙,一个神仙,但我想如果萧美人泉下有知,定不会愿意与肖师太被归为同一类人。
君白跑下床,兴奋地捧起果盘,又迅速的回到床上,大方的递给我一个苹果,“听我慢慢给你讲。”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这姑娘估计长期在宫里找不到个能聊知心话的人,今日遇到与她志同道合,酷爱八卦的我,思绪就像插了翅膀,怎么都飞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