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之冬》okita

5、五

　　五．
　　“这是去中国的选手名单。”
　　中岛美纪从天野先生手里接过新打印的名单，墨色还停留在表面，一不小心就弄了满手。樱野千惠子的名字在最顶端，然后便是进藤，本田和关西棋院的三名棋士，中部棋院有两人。天野先生看了看这个新毕业于早稻田的女记者，笑道，“以后追踪报导这几位棋士的任务就是你的了，中岛，要好好干啊。”
　　中岛还在看着名单发呆，古濑村已经把另一份报道放到天野先生桌边，她如梦初醒，“是的，我知道了。”

　　交流活动因为是初次，来到中韩的棋士也不是很多，有很大一部分棋士直接由中韩两国指定，樱野小姐是日本方面的领队，而同行的棋士中，也只有本田一人熟识。
　　从迎接大家到中国棋院的车上跳下，顿时被一片灿烂无比的阳光笼罩。强烈的光线照在中国棋院的匾额上，闪出甚至有些晃眼的光泽来。强劲的风拉扯着进藤光的头发，第一个感觉就是天气的清爽干燥。不同于东京的天气。（沙尘暴么？偶现在不考虑……）

　　北京。

　　这是让他向往了无数日子的城市。方正端庄的古城满载着现代气息，在一片车水马龙中铺开大气磅礴的皇城气势。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还留有历史的陈迹。不像东京那样上足马力似的节奏，亦不像因岛那里缓慢得足以留住时光的脚步。四四方方的布局，几乎所有的街道都是沿着东西南北延伸，这使得这座古城如棋盘一样平整对称。最传统的布局，恰巧是最神秘的布局。
　　不知为何，光竟然想到平安京奈良。依照唐风所建的平安京，该也是这样四四方方伸展开来的吧，该也是如棋盘般工整从容的吧。那个时代有佐为，雪白的扇子指点着皇城般的棋盘。（汗，我知道北京城是在明朝定下建筑基调的~~~~~只是随便联系一下下而已~~~）

　　中国棋院就坐落在天坛对面的一片繁华之中。樱野小姐在棋院门前叫光的名字，大家的车都已经到达，光应了一声，转身跑去。
　　我带秀策流回到了围棋的故乡。
　　想必在这里能看到另一种相通的围棋。

　　右上角，小目。
　　塔矢安静地坐在前本因坊桑原九段的面前，走出第一步。
　　桑原眯着眼，看向棋盘上孤零零的一个棋子，一丝不易揣摩的表情浮起在苍老的皮肤下。
　　这是天元战循环战的最后一场。如果塔矢赢下这一场，就有机会面对现在的天元头衔持有者仓田九段。桑原九段不久前刚被进藤光拉下卫冕多年的本因坊宝座，赛前照例的采访中也没什么好气。塔矢想赢这一场，太想赢了，如果能再与仓田在天元战中对决，就有机会报前年最后一场惜败在他手上的一箭之恨，而在前年那场天元战决战中看漏的一步棋，使自己被光批判了一周之久。
　　想到那时候的争吵，不知为什么，有些复杂的情感涌出心头。

　　桑原沉思了很久，放下第一枚白子。之后他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少年，安静的绿色瞳孔藏在额发后面，波澜不惊。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也有了气势，十七岁拿了第一个头衔，看得见他的路在一步步接近颠峰。自己真的老了吗，已经力不从心了。
　　“塔矢的棋，已经很像进藤了呢。”桑原九段有意无意地叹道。
　　对面的少年蓦然抬头。

　　“最好的棋路，当然是能集求道派和胜负派于一身的棋路。”中岛美纪坐在咖啡馆里，看着身边两位老人闲闲地落子，在纹枰前不急不忙地鏖战，在飘着热气的绿茶中谈天。“……只是，当今的求道派棋士少得可怜哩。”
　　手里拿着全部去中国的棋士的资料，她知道接下这个任务是给她这个刚出道的大学毕业生很好的待遇。要让世人知道这几位棋士的努力，还要展现日本围棋的现状，她暗笑自己过于急切，但是要显示自己的才华，不是靠什么棋士的罗曼史就能成功的。
　　她深深知道这一点，现在，想到的第一个求道派棋士，就是早已引退的塔矢名人。

　　十之九，跳。
　　塔矢有些欣喜地抬头再次看向对面的老前辈。这盘棋到现在已经能看到终局。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胜负已定。桑原九段依旧是半眯着双眼，想必他也一定看到这局的结果。周围观战的记者和棋士已经开始交换眼神，塔矢的凌厉果然不可小觑，连连逼得桑原九段陷入长考，还不断进逼，桑原九段的失误数目，在这局里甚至多过了与进藤光的那一局。
　　良久，桑原九段开口道，“果然是后浪推前浪啊，塔矢亮不愧是行洋的儿子，还是有学院派之风。”
　　说着，周围已经起了一阵窃窃私语，桑原九段重重地投子，“我输了。”
　　镁光灯立即亮起来，一片光华夺目，一片明亮耀眼。
　　塔矢亮安静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孩子般开心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也原封不动地出现在第二天的围棋周刊上。

　　赫然置顶的黑体大标题： “明星遽起——塔矢棋圣挑战仓田名人”
　　似乎自此战之后，日本的围棋界，已经是新人的天下。

　　阳光透过进藤放在手边的茶杯，把棕绿的水色映在桌上，晃动流转的摸样很柔润。卷成菱形的叶子在水中舒展，缓缓地下沉，悬浮，寂静而舒缓。
　　进藤支着头望着茶杯，记得在塔矢家会所的时候也是如此，相似的玻璃杯，相同的静谧环境，只是茶叶不同了，那时常喝的茶叶似乎不是这样的中国茶，名字——名字记不清了。他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
　　“进藤先生，进藤先生？”对面的声音甜美轻巧。
　　“とうしで，塔（とう）……や”进藤咕哝了一声，转头去看对面的人，本以为该是那个人的地方却是一个女孩子，小小的身材，齐耳直发，正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这吓了他一跳，没想到自己能把中文自动代换成日文，更没想到自己在对着茶杯发呆，忙道歉，用的中文半生不熟。女孩子笑起来，笑容像夏花灿烂绽开：“进藤先生下到一半就开始对着茶杯发呆，看来有心事哦/？”
　　“没，没啊，我……”进藤偏过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现在除了照常地顶撞对方他竟想不到其他的词句。
　　“阿睿，只是讨论早上的对局而已，气氛怎么这么冷清的！”窜到桌边的乐平伸头看棋局，咯咯地笑，“早上阿睿输得真惨，进藤你怎么这么多局也不对女孩子手下留情的啊！什么时候再和我下一局嘛……”
　　“……”进藤有些手足无措，乐平的语速像爆米花一样，简直是在锻炼外文听力——他用余光搜寻樱野小姐，或是本田敏则，然而这是星期日，本田大概是跟着樱野小姐去了王府井购物吧，早知道自己就该钻进天坛消磨一个假日。陆续围过几个高段棋士来，和对面的温睿很快地讨论棋局上的一些问题，一开始进藤还听得懂几句，后来的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进藤这一步是缓手，本应有回旋余地的，结果被你看错……”
　　“阿睿在中腹反击的几手倒是很出色。”
　　“……”
　　……思绪完全跟不上节拍，便自然而然地滑回了那个同样有着明媚阳光的会所。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塔矢喝的绿茶，塔矢坐在对面的模样，塔矢生气得涨红脸的模样，北岛先生和自己的斗嘴，那个时候塔矢总是悠然地看在一边，偶尔会不会帮腔呢，似乎只是帮自己维护一点少得可怜的——不，是应得的地位……
　　那时侯的每个细节，每个动作进藤都能回忆起来，历历在目。
　　突然温睿在他肩上猛拍了一记，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温睿放大的脸，小孩子般的笑，日语流利标准字正腔圆：“进藤君最进情绪不太高，不下了，我们去逛逛北京城好了！”

　　与温睿这个女孩子相遇是刚进中国棋院的头一天。在各体育报记者不断闪烁的灯光下所见的人匆匆穿梭而过，第一个和日本代表见面的是北京队的杨海，他和樱野小姐熟悉地侃侃而谈，偶尔也和进藤开玩笑。很少怯场犯堵的进藤在簇拥着自己的中文声浪中完全没了语言，觉得自己的东京腔还未必比得上面前这个男人。那边的本田也是满脸的茫然，一瞬间进藤光想抱着这个不甚相熟的哥们大哭一场。
　　“塔矢没能过来呢，收到消息的时候我们也非常遗憾。”杨海说，面带微笑风度翩翩，进藤想起伊角描述过的杨海，不修边幅的样子，怎么也不能与公众场合见过的两次联系起来想象。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拉住杨海，叽里咕噜一大串中文迸出，进藤定睛时几乎叫出和谷的名字——乐平好半天才注意到了他们，转向本田以询问的语气说着什么，被杨海抓住推到众人面前，“这个就是乐平，他听说和谷没有过来，都缠我几天了，十五岁还这个样子……”乐平显然听懂了最后一句，立即断章取义不依不饶：“什么叫‘这个样子’啊！我现在已经长高了快十公分了说……”说着挣脱杨海的手，环视一圈，扑到一个女孩子身边，硬是把她拖过来，叉着腰咯咯地笑。女孩子倒是很乖巧地鞠躬，张口说的，是流利的日语：
　　“我是北京队的温睿二段，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杨海在乐平头上敲了一下，转向进藤，“这孩子两年前才进北京队，不过资质不错，学围棋也才四年，进藤君，和你很像哩。”
　　见到进藤光的第一眼，温睿记住的是这个少年耀眼的金发，当然，数年之后，她想起的光，已经是他在棋坛上的耀眼地位，只是现在的她，光是想像着自己和日本的联系便会兴奋得寝食难安。

　　北京的三月，没有樱花的三月。
　　“沿着这条路走就能到故宫喔，进藤君来了这么些天还没去过吧！偶尔也要去玩一下啊~什么时候我带进藤君去好了！”温睿满脸灿烂，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滔滔不绝，虽然十六岁，但是因为个子小总是像十四岁一样。“进藤君，樱花一定漂亮吧，我一直想去京都看樱花的说~还有日本的动漫店，原版周边，那里就是天堂啊~~”一脸陶醉，旁边走过的两个高中女生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这个用日语自言自语的十六岁女孩子。
　　“进藤君，我的日语怎么样？和正统腔调比较起来如何？”她回过头，一脸诡异的笑容。
　　“很好了。”进藤看了看周围，还好，没人把自己当拐带儿童的变态，忙拉住在前面手舞足蹈的女孩子，“我们要去哪里？今天不早了，晚上还要去拜访几位老前辈的吧……”
　　“啊，不急，我们只是逛一会，”温睿眨眨眼，强调着那个“一会”，继续自己的话题，“我从小自学日语，听力全都是靠无数DRAMA和动画练出来的呢~~！”
　　“没有老师么？”进藤顺口问。
　　“恩，小时侯我想做一个动漫店的老板，上学的时候也打过工，但是爸妈特别反对，他们坚持要我来考职业棋士，所以我现在才在这里。”温睿抬起头，乌黑的直发垂落脑后，蓝天白云和她的脸庞相映。异常的纯净：“我爸爸真是很喜欢很喜欢围棋呢。”
　　“是这样……”进藤淡淡应过，下意识地握住手里的扇子。
　　佐为也是，很喜欢很喜欢围棋的。

　　“老板，谢谢啊，有新的《A&C》也给我留下啊，我走了~”
　　接过零钱，温睿满口感谢地转身离开，把手里的杂志丢给进藤，笑容照常，夏花一样绽开：“看看吧，应该能猜出来意思的，上面有近期日本方面的消息呢。”
　　进藤低头翻开杂志，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汉字。
　　当他翻到第十四页的时候，心里的吃惊让这个以喧闹著称的街头在耳中突然安静下来。
　　熟悉的人的照片突然出现在异国的杂志上，浮现在一堆不明就里的文字中，这让他的心脏异乎寻常地跳动起来。塔矢亮安静的脸上，浮现着开心的微笑，在异国的杂志上对他微笑。满耳都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进藤光慌忙地寻找自己能看明白的文字，“塔矢”，“天元”，“两目半”……还有什么……？
　　风起云动，没有人在意这些景物。

　　“在街上呢。”那边的温睿接起手机，声音越来越大。
　　“输棋这种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正常的啊！”几乎在吼了，温睿忿忿地说，“是，我是输给一个初段三目半，但是那一手也并非劣手啊，如果换了是你能不能扭转还是个问题，四段大人！”
　　路过的目光更加诧异。当事人还无视着这些奇怪的眼神，继续着这种争执。
　　挂下电话，她黑着脸转向进藤光，却发现这个少年的神情变了，看着书的神情，她之前从未见过。好奇地凑过去，看到照片上另一个少年的笑颜，她瞪了瞪眼，再看进藤——“塔矢亮六段，他是你朋友吗？”
　　“啊，”光回神，看看路人，又抬头看她，“是啊，很长时间——的朋友了。”
　　“好厉害，十八岁就拿了天元和十段啊~~~”温睿夸张地感叹，双眼开始发花，“想不到进藤君和塔矢六段是好朋友，他没来真是可惜啊，下次要让我见他喔~！”

　　这么说，确实是天元挑战胜利……么。
　　在异国的街头，进藤突然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经常陷入的回忆——那是他自己藏在罅隙中的心事，现在藏不住了，一阵一阵，像涨潮一般涌上来，塔矢塔矢塔矢……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回忆充溢了自己的每一个角落，稍不注意就会溢出，漫延了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