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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困兽 ...

  •   玉璋的汽车刚驶到胡同口,正在房檐下拣豆子的关大娘就听到了,忙喊看门的老苍头,提前把大门打开。

      老苍头笑着打趣:“您这双耳朵啊,比测风的旗幡还灵。”

      “那可不,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各家车马的声响,脚步的轻重,都在心里刻成了谱。”

      常泰带着乌珠,也在这前头院里,他们跟关大娘和阮安,前后脚回来。阮安回来就进了自己屋,她目前身份是帮玉璋做事的,虽然没说是下人,但也绝不是客人,只是需要她做的事情尚未明确。

      连胜把车停在打开的大门口,玉璋不等他下来开门,已经一脚迈了出来。

      他下了车,没有停留,径直穿过前头院子。静香跟玉璋同车回来,朝府里几人微笑颔首,就转去厨房了。

      关大娘不理她,瞅着常泰,小声道:“爷带着气儿。”

      常泰连忙给乌珠示意,乌珠点点头,出门找连胜去了,他自己则提着长衫下摆,微微勾着身子,像一道影子一样,随着玉璋而去。

      玉璋直入府邸深处,他虽然保持着平日的仪态走路,可经过廊下挂着的一盏盏鸟笼,里头的鸟儿一顿忽扇翅膀。他进了自己的院子,在路过阮安住处的时候,常泰发现王爷脚下的步子顿了一顿,但也只是那么滞了一下。

      书房里,玉璋站在书案那儿,双手撑着桌沿,留给人一个压抑克制的背影。

      常泰轻手轻脚的进去,从里头把门关好。

      他也不出声,默默的走到一旁,拎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盏茶水,搁在玉璋手旁。

      玉璋静立片刻,从旁边多宝阁里取出一块沉香,一片银叶,用切香刀一点一点的削屑,借此平复消化内在的情绪。过了好半天,他才出声问道:“北京城里,华家的那些铺子,有没有什么情况?”

      常泰垂手回道:“华家这边的买卖,依旧照常。今儿一大早我就带着人亲自瞧过,除了掌柜管事的去了南京,铺子还开着,倒没发现什么情况。”

      玉璋头也不抬的说:“北京这边倒是没关门。”

      “他们也盯着咱们呢。”

      “阮安去过华家铺子吗?”

      “有关大娘跟着呢。”常泰顿了下,“她好像不知道华家的铺子是哪些。”

      “不知道又怎样,咱们也没全掌握。总之……”玉璋说到这里,却打住了。

      常泰还垂手等着,却见自家主子眼神发直。

      又等了一会儿,他才出声:“王爷?”

      玉璋抬起头,也不削沉香了,整个人有种意兴阑珊的感觉。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外头传来管家静香的声音,说是厨房把饭菜做好了,请示他是否现在用茶饭。玉璋看着静香映在雕花门扇上的影,却觉得被框住的是他自己。

      “茶饭摆在东跨院,你去叫阮姑娘。”玉璋打开书房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吩咐,“至于明玉,她还在禁足,让关大娘给她送去她屋,就不用出来了。”

      静香应了声是,便退下,玉璋负手站在门里,看着她走出院门。

      “你回头去跟关大娘交代一声,从今天开始,不要带阮安出去,就让她待在府里。”他又对常泰吩咐,“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踏出半步。”

      常泰道:“王爷这是要把她也囚禁起来?”

      玉璋半晌没言语,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捏的有些发白。

      “囚……禁……”

      他嘴里缓缓吐出这两个字,自己咂摸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

      “王爷若是想要囚她,或者只拿她当个诱饵,钓华家的动静,有的是地方和法子,何必放在身边。”

      放在身边,日日看着……

      关起来又如何,关得住人,关不住心。

      “本王这方屋檐,即便她不愿……”鸽哨的声音倏然传来,大片鸽子低空掠过,擦着屋檐。

      玉璋仰头,庭院上方四角天空,鸽群翅膀扑棱,哨音在风里打着旋儿。它们飞过屋檐,又盘旋回来,接着飞过更高的屋脊而去。

      随着玉璋收回追远的目光,复又低下头,眼里被阳光照出的光亮随之湮灭。

      “照做。”

      ……

      等阮安稍后一些走进东跨院的时候,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精致的菜肴摆在桌上,玉璋坐在上首,正面朝着她,其他人全都站着。阮安不清楚这又是规矩,还是别的什么,脚下的步子便顿了一下。

      “真是好大的派头,还要王爷等你。”常泰手里拎着一盏银鎏金的细长嘴酒壶,冲着阮安阴阳怪气。

      玉璋目光平直的望出去,她从门外光里走来。

      因为还在丧期,阮安穿的是素净衣裳,月白斜襟七分袖短衫,配一条鸦青色及踝百褶裙,软底的皮鞋落在青砖地面上,几不可闻的微响,就如同她这个人一样,看着安静,静水一般,实则静水之下,藏有暗礁。

      裙裾微动,她从极亮处走进来,站在屋檐的阴影下。

      “对不住,我刚在洗头。”

      玉璋回来,她不知道,饭点已经过了,阮安以为玉璋中午不会回来,反正早饭吃的晚,她也不饿,索性从厨房烧了热水,拎到自己屋里洗头发。洗到一半的时候,静香忽然过来传话,说王爷回来了,命她去东跨院,她不想来也得来。

      玉璋已经看到了,阮安的头发松松拢在肩后,发梢处还氤氲着湿气,一股淡香拂鼻。

      她这个样子,多了一些居家的感觉,玉璋瞧着,仿佛被什么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指尖在酒杯口若有若无的轻抚。

      “坐过来。”他朝紧挨着自己右手边的位子示意。

      阮安环视一周,见常泰和乌珠连胜都站着,便没有动。

      “没听着王爷的话?”常泰继续阴阳说,“能跟王爷同桌用饭,这是莫大的恩典,主子爷这可是破了例的。”

      “常泰。”玉璋觉得今天常泰的声音有些吵,“你去厨房盯着,让他们用从南边新送来的河蟹,做一道蟹粉狮子头,再烧一份汤,要清淡些。”

      “这个点儿做?”常泰看着一桌子菜肴,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讨王爷嫌了。“是,我这就去厨房盯着。”

      常泰搁下酒壶,撩着眼皮瞅了眼阮安,临走还把乌珠和连胜一道带了出去。

      东跨院的厅堂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阮安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王爷叫我来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了?”

      就这么不肯跟他靠近,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心里头刚缓解的情绪,这会儿就又冒了出来,但玉璋深知,这个时候强求不来,便缓了缓。

      “我今儿在外头有些事耽搁了,昨晚上本该好好一起吃个饭的,你才刚来,很多事情不了解,也不用着急。你坐下来,尝尝这北方的菜,合不合你胃口。”

      他说着,端起自己还没用过的碗筷,用银匙舀了几样菜进去,放在自己旁边位子上。

      阮安静静看着,还是不动。“我不饿,也不着急。王爷无需为我破例,我以后跟着关大娘她们一起吃就好。”

      怎么说就是不肯挨着他坐。

      玉璋用力捏着银匙的把,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个小黑点,像生的一颗痣,是当初被阮安拿铅笔扎出来的。

      偌大的厅堂里呼吸可闻,玉璋听着自己刻意压制的呼吸声,呼吸间却都是阮安身上清新的气息,她像一株刚被细雨沐浴过的青竹,挺拔的令人气恼。

      几息过罢,玉璋搁下快要被捏断的银匙,拿起常泰斟好的酒,正要喝,关大娘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格格闹绝食了,王爷您快去看看吧!”

      玉璋砰一下,酒杯重重落在桌面上,酒水洒出来一片。“罚她跪了半宿,这是还没想清楚,非要跟我较劲是吗?”

      关大娘被他陡然发火惊了一跳,嗫嚅着说:“格格还小呢,不懂事也正常,王爷息怒。但格格从昨晚上起,直到现在,水米未进,早上送进去的吃食都没动过,这么下去总归不行,身子骨也扛不住,饿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呢。”

      “是本王不让她吃吗?”玉璋被气笑了,“绝食?呵,真有本事。”

      关大娘劝说:“还是请王爷过去看看格格吧。”

      “我去看她,她就肯吃饭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儿,非得逼着我哄?拿绝食来要挟我——”玉璋冷笑了一下,“我看就是我一直太宠着她,养得她这样任性,为了那么一个……”

      他话音一顿,眼睛朝阮安瞧过去。

      “格格真要饿出个好歹,要是生病了,王爷您就不心疼吗?”关大娘还在劝。

      “我心疼她,她可曾心疼我?”玉璋声音低低的落下去,又升起来,“她想用这样的方式逼我让步,休想!”

      关大娘听出他语气里的决意,顿时忧急:“可……王爷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把格格关着吧?”

      “就这么关着她。你去告诉她,爱吃什么,想吃什么,府里没有,本王可以给她弄来。不吃饿坏了,饿死了,那是她的命。”

      关大娘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王爷……”

      玉璋不听,下了令,“既然她不想好好的,那就把门锁好,谁也不准送一滴水进去!她想用自己的身子骨跟我较劲,我便要看看,她能倔到什么地步,敢不敢真拿命下注。再让我知道,你们瞒着我,私下纵容她,我这府里,你们也不用再待着了。”

      玉璋拂袖而去,这顿饭,阮安终于可以不用吃了。她心里一股股冒凉气,虽然到现在也没见到那位明玉格格,不清楚她是为了什么,可这样的玉璋,实在令人感到可怕。

      王权虽已不在,他依然还有能力对身边人的自由、生死、未来,予取予夺。阮安第一次清晰的认知到,无论外头的世界怎么变化,有一些属于旧时代的东西,依然盘踞在深宅大院里头。

      而她也隐隐察觉到,玉璋这也是在给自己立规矩,他想要驯服自己。

      在他的地盘里,他就是绝对的制裁者,不允许任何人挑战权威。阮安不清楚,玉璋对自己掌握多少,她原本没想跟他一起到北京的,可为了救出东群,她只能答应。

      接下去连续几天,玉璋都没有再出府,故宫博物院都不去了。

      他大部分时候待在书房,要么喂他的那些活物。府上是订了报纸的,通常仆役们会直接送去给常泰,再由常泰呈给玉璋。阮安没有借口出门,也拿不到报纸看,她忽然之间与外界断开了一切关系。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阮安再次提出要跟关大娘一起出去逛逛,被委婉的拒绝了。她也去找过玉璋,开门见山不希望被关起来,她只是答应做他的鹞子,而不是他的囚徒。

      当时玉璋就在自己院子里调教扑扑,鹰架在他胳膊上的厚皮鞴上,他戴着鹿皮手套,攥着那根皮绊子。鹰头上遮眼的皮帽子摘了,玉璋猛地一振臂,扑扑呼扇着翅膀飞起,却因脚上系着的绊子,只能在有限的空中盘旋,最终又落回玉璋手臂。

      让它飞,它就飞;让它回,它就得回。

      “你才刚到北京来,这么急着,是要去哪儿?”玉璋架着鹰,侧眼睨着阮安,“还是说,在这北京城里,你还有认识的人不成?”

      他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还透着一股子冷意,阮安压下情绪,克制说:“我已经来几天了,想去给凤姑她们拍个电报,告诉她们我一切安好。”

      “这个简单。”玉璋一下一下抚着扑扑的背羽,“交给常泰他们去办。”

      “王爷是打算,把我也禁足了。”阮安平静的对上他的眼,“为什么?”

      玉璋别开眼,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扑扑身上,隔了一会儿才平淡的说:“你知道怎么训鹰吗?不是磨利它的爪子,也不是饿着它,是熬。熬掉它的野性,让它习惯你的气息,你的手势,你的声音。没有养熟的鹰,不会撒出去,这时候若是心软撒出去,要么一去不回,要么被外头的猎人打死。”

      阮安听见他低低的笑了一声。

      玉璋偏过头,再次望向阮安,嘴角带点弧度,“你觉得这是困着它,可你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光景。枪炮、陷阱、还有比它更凶的猛禽。时候不到就放它飞,不是给它自由,是送它去死。在它还没有长出忠心,没能长出足够硬的翎羽之前,这根绳子,这方院子,就是它活命的保障。”

      “可是王爷……”

      “我能给它最好的肉,最干净的水,最安全的环境,等哪天它真正认了主,懂了分寸,知道哪里该去,哪里去了就回不了头,我自会解开它。”

      阮安知道多说无益,静香也进了院子找玉璋,她便识趣的退下。

      这番试探,她已经清楚了玉璋的用意,他在忌惮华东霆,或者说华家。

      看来报纸上暂时没有华家的消息,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阮安没有为此跟玉璋闹气,反而在人前显得愈发沉定。

      近来,静香给她院里安排了一个丫头,二十多岁,也是一副大骨架,容貌普通,一双干活的手,说是以后帮她洒扫。阮安没有拒绝,她随身带的东西不多,那丫头手脚利索,很快就把屋里屋外都整理一遍,阮安由着她弄。

      她不能流露出一丁点的着急或反常,唯有在深夜,靠着炕柜,看着支摘窗外那一隅之地,才敢放任自己被焦虑淹没。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陈先生和贞姐用命守护的情报,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变数。

      如果说,此前她不太清楚这份情报的份量,那么,贞姐的牺牲,还有自己被抓进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后的所见所闻,都让她意识到,时间正在以人命为单位,飞速流逝。

      她找不到其他人,只能想办法去找开报馆的汤先生。此外,她也想打听一下贞姐的事情,她的尸首有没有被领回来。

      在阮安的心里,陈先生和贞姐的牺牲,让她觉得太遗憾,遗憾自己没能帮得上。

      还有南京那边。

      华东霆和华家拼上一切要做的事,他们眼下的现状。

      必须想办法单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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