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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茧(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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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倚在雕花窗边抖了抖烟枪,轻轻吐出一缕青色的游魂。
香县腐臭得没有新意,活像一个患了痨病、没日没夜咯血的老人,靠着燃烧山珍和灵丹,勉强换来苟延残喘。
我也在苟延残喘,我的身上早已经没有兰香。
残阳如血,今日我还未挂起□□笼,鸨母和拉皮条的仍在街上夸张卖力地吆喝。我希望他们今日招来的嫖客是一个贵公子,不要痴肥臃肿,也不要气血两空,这样我能轻松点。
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在街头踯躅,他眼角的余光显然也看到了我,那是一种惊恐慌乱和难以置信混杂在一起的神色。
于是我关上窗,浓妆艳抹、盛装华服,等他来正眼瞧我。我立在门后,等了很久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带着天潢贵胄特有的凝重。透过那扇门,我能看到昔日的燮王、今朝的废帝。
端白,这是他的名字,我从不这样唤他。
“陛下认不出我了吗?”我推开门,佯装惊讶地瞪大眼睛,“来吧,到房里来,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他大叫一声,猛地背过身就要跑下楼,我勾住他的钱褡,“别跑陛下,我不是鬼。”我比在宫里时更轻声细语,用后宫贵妇无法学会的奴颜媚骨将他拽在手里狠狠羞辱,“你来吧,我会像在大燮宫一样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钱的。”
我们坐在榻上,端白怔然到不出一言,只是木木地看着我,似有什么泛着莹光的东西在他的眼眶里浮起。
“你在楼下转悠那会儿我就认出你了。”我到铜盆前拧起巾帕,又走到床榻边坐下,像在大燮宫时那样为端白梳洗,“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想如果你上楼来,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个貌似陛下的过路客。”
“可是你真的上楼了,陛下真的到凤娇楼来了。”我的语气无比轻缓,似在挚爱情人面前吐露梦语。
端白突然用力抱住我痛哭起来。他在哭,我却笑。我抽出丝帕擦拭他脸上的泪水,“我离宫时眼泪早已流干,你现在不该再惹我伤心了。”
他将我推向另一边、拉开我的水绿色小褂,我感受到他怔了一刻,随后用手指摩挲我背上的红痣,又用力抠了一下。
“蕙妃应该在连州的尼姑庵里颂佛修行。”端白将我的身子转过来,单手托起我的脸晃向左边,又晃向右边,似乎仍在确认我是不是他的蕙妃,他这下肯定了,于是大声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卖笑卖身呢!”
我猛力甩开端白的手,冷笑道:“等你这个亡国之君再来宠幸我啊!”
他是我心中的亡国之君。在我入宫后的年岁里,端白只做过一次英雄。
那是六年前的事。
我是品州商贾富户之后,十三岁那年被选进宫做宫女。
遇到端白的那天清晨,我戴着母亲送我的祖母绿手镯,像一只白蝴蝶般沿着御河肆无忌惮地逐鸟而飞。
时年十六岁的端白骑着马从桥上过来,他登基已有两年,做的事不像王,人出落得很像王。
我认出他的身份,立刻躲到柳树后。他温声道:“你出来。”我不作答,他就用马鞭轻轻戳我的手,他戳一次,我尖叫一次,清脆童音不住地在空旷的御河边回荡。
他笑出了声,“你再不出来我就用马鞭抽你了。”
我露出脸时他的魂魄被我锁住了,国色天香是我尚未亭亭玉立时、他就挑来形容我的词语。他黑得发沉的眼神中有光彩流动,那似乎不止是色欲,我想除了美丽绝伦的容貌外,一定还有什么其他东西迷惑了他。
“你跟我一起骑马玩吧。”端白将我推上马背,和我同骑而行。
龙章凤姿的燮王拥着豆蔻年华的我,他独有的龙涎香味在我周身蔓延开来。我看着朝阳冉冉升起,耀眼光华驱走了停在琉璃檐顶上的鸟。
端白也望着它们飞走的残影,他问道:“你适才是在学鸟飞吗?”
我点了点头,“是的。奴婢从小就喜欢鸟禽,皇上喜欢吗?”
端白挥鞭驱马,“比你更喜欢。”
玉兔马加速跑向了燮宫深处,太监、宫女和侍卫都惊诧地看着我们。同样惊诧的还有端白偌大后宫已有的后妃,以及他的皇祖母皇甫夫人和他的生母孟夫人。
皇甫夫人威压如雷,直言让我断绝心思。孟夫人则将我带到了幽森凄凉的冷宫,在那儿的所见所闻成了我后来梦魇的源头。她笑着问我要不要走这条路,然后将我扔去侧宫无梁殿自生自灭。
无梁殿在一片浓郁的青竹里,常年封闭,昏暗得不见天日,滋生出阴森潮湿的气息。
端白在他无可奈何的期间,唤醒了他的诗词才华和典雅审美。一连十八天,每晚都会遣总管太监燕郎将提笔寄情的诗笺送到我手里,同时送来的还有十八只锁在金丝笼中的鸟雀。
第一晚送来的是稀奇珍贵的画鹂,它美丽鲜艳的羽毛傲慢地告诉饲养者自己耀眼得不容于野外。
夜里,我扯下外衫上的布料盖在画鹂身上,将它捧在手心里靠近唯一的烛火,可失温还是夺走了它本就易碎的性命。我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流着泪将它葬入我在殿内捡到的紫檀木梳妆盒,接着将盒子抱在怀里躺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
谁会抱着我的棺木哭泣?我想到我的父母,于是呜咽起来。我不敢哭得太大声,我听说冷宫废妃因为夜哭被拔去了舌头。
我梦到画鹂用别扭的声线喊网、网、网。宫妃都对我吐口水,那些东西化作白色的蛛丝将我锁住。皇甫夫人阴沉沉地坐在那儿,命人一根根拔掉我的头发,给她做孔雀大氅的绣线,最后我变成一个困在茧里的秃子。
次日,孟夫人的贴身婢女给我扔来一勺冷饭。我将它们尽数放入进行鸟葬的梳妆盒,虔诚地拜了拜,祈祷它的魂灵能庇佑我逃出死劫。
夜里,燕郎又避过值班侍卫,悄悄送来一张诗笺和一只小鹧鸪,他从不敢停留,放下东西便离去。期间,他尝试递过干粮和水,每次都会被侍卫发现,或许诗笺和鸟笼是被允许送进来,供我看清美好却无用的事实。
这样的日子循环了几次,羽毛和鸟粪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我更加透不过气,我已有点神智不清,不得不用残羹冷炙维续生命。
几只鸟用力地扑笼子,为腐臭和分不清白天黑夜的禁闭叫嚣,于是我将笼子一个个打开,绿鹦鹉、文鸟、珍珠雀……它们好像凭借本能寻到了一个微小的出口。
随后我趴在地上,将空空荡荡的鸟笼摆在我的周围。那沓诗笺和死去的画鹂则在我面前被我敬若神明,或许这是我唯一的逃出生天的机会。
第十九天,殿外竹风清雨,我已被搓磨到形销骨立,靠着墙上青苔的不净之水滋润干枯的生命。
昏暗的无梁殿斜入一道朦胧昏黄的光亮,许久过后,我大梦初醒般跪在端白面前、抱着他的缂丝袍服,歉声道:“皇上宽恕,奴婢把鸟儿放走了,奴婢不是故意抗恩的。”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最喜欢鸟禽吗?”他长身玉立、他高高在上,我没有求端白救我,他也没有过问我的情况。
“奴婢无罪,鸟儿无罪,我不忍心让鸟儿陪我受苦。”
端白俯下身子,怜惜着我的脏污,“有一只画鹂是天生的家鸟,你放它飞它也飞不远,会死在半途中的,你不该把画鹂也放飞的。”
我从神龛后捧出画鹂的棺木,打开梳妆盒,将腥臭难闻的它递给端白看,“画鹂早已死去。”
端白摇摇头,“不必看了,既然死了就把它随意扔掉吧。”他盘膝坐下,将我揽到他的怀里。
我蓬头垢面地伏在他的身上低声啜泣,抓住求生稻草般、在时断时续的哭声中努力背起了他写给我的词。
第一张洒金笺上是声声慢——清清新月,冷洒寒汀,幽宫夙夜凄凉。昨日芳香,琉璃共辔鸳鸯。晚蛩绿竹作乱,色与声、都浸回廊。怎禁得,有北风卷叶,乱打轩窗。记得琼衣青黛,宝驹龙涎散,笑问君王。对影成双,金钗香腕鹅黄。相思可平海阔,把云情、归与瑶觞。夜初晓,数檐铃、悲断愁肠。
第二张牡丹笺上是鹧鸪天——舟帘懒卷雨花萋,玉波瑟瑟水漪漪。山间水淼来鲛客,泪浥冰绡痕未晞。情深种,愿无离,燕雏囚锁鹧鸪啼。金猊香冷痴魂醒,宝炬红销五夜时。
第三张菊花笺上是长相思——风满楼,雨满楼,难画徽真雪满头,丁香暗结愁。思悠悠,恨悠悠,欲遣青鸾探燕俦,篆烟燃未休。
……
第十八张粉色纸笺上是减字木兰花——荆王夜泪,洛浦鹂音心上事。蕙草添香,梦舞惊鸿罗袖长。雀仙影渺,天若有情天亦老。只恐轻飞,柳是情丝惹住伊。
我一首首背着,泪水早打湿了我的羽翅,沉重得让我这只被误带入金屋的鸟再也飞不起来。
端白一边又一边地抚摸我的脸,我感受到滚烫的泪珠不停落下,和我的泪痕交汇在一起,侧首一看,才发现端白也已经泪流满面。不知道他是被自己的诗情感染、还是被我的诚挚动容,他终于决定做一次英雄。
这天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宫闱的大事,最后传到市井里巷,成了妇孺皆知的燮宫第一奇闻。端白把剑刃指向左手食指,以断指胁迫他的皇祖母和生母同意立我为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