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17岁》照渡言

2、第 2 章

　　阁楼的空气凝滞而陈旧，弥漫着纸张、灰尘和木头轻微腐朽的混合气味。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扇狭小的天窗。此刻，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雨。光线吝啬地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一块惨白、冰冷的方形光斑。

　　江临玉蜷缩在光斑边缘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的脚边，散落着几个空了的安眠药板，银色药箔被指甲粗暴地抠破，留下尖锐的齿痕。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是一条铂金手链，链身有着无法抚平的细微扭曲，中央那颗蓝色托帕石切割成的星星，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焦黑污迹。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那寒意似乎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他抬起眼，空洞的目光投向阁楼唯一的那张旧椅子。

　　光影似乎在那里微微扭曲了一下。椅子上，一个穿着白色棉布裙的身影清晰起来。裙摆下纤细的小腿轻轻晃动着，帆布鞋的鞋尖一下、一下，点着积满灰尘的地板。她侧着头，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窗外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而柔和的轮廓，鼻尖小巧，下巴的线条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弧度。

　　是顾沫。十七岁的顾沫。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只是课间小憩，阳光在她发梢跳跃。只是那眼神，穿过阁楼黯淡的空气，直直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的质问。

　　“这次，” 她的声音响起来，清凌凌的，却像冰锥刺入死寂的空气，“你怎么不早点来？”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江临玉的耳膜上，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江临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攥着手链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冷的金属边缘更深地陷入掌心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干涩得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那椅子上的身影依旧清晰，眼神里的冰冷和失望像实质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身体的每一寸。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沉了几分，惨白的光斑在移动，缓缓掠过她晃动的鞋尖，掠过她白色的裙摆边缘，最终停留在她放在膝头的手上——那双手白皙、纤细，仿佛从未沾染过一丝尘埃。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濒死的蝶翅。再睁开时，椅子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惨淡的光，照着积尘的椅面和地面上散落的药板铝箔碎片。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熟悉的绞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紧。他下意识地用那只攥着手链的手死死抵住胸口，冰冷的金属贴着他单薄的衣衫，寒意渗透进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弓起，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每一次压抑的喘息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

　　那冰冷的质问声，却依旧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回响，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这次，你怎么不早点来？”

　　“这次…你怎么不早点来？”

　　声音撞在倾斜的屋顶木梁上，又反弹回来，层层叠叠，像一个永远无法挣脱的冰冷回音囚笼，将他死死困在其中。

　　浴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凝滞而闷热，像一层湿透的茧。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泻下，被蒸腾的雾气晕染开，模糊了瓷砖冰冷的棱角。唯一的声音是水龙头没有拧紧的滴答声，水珠落下，砸在浴缸的瓷沿上，声音空洞而规律，像某种倒计时的秒针。

　　浴缸里注满了水，水面平静得如同一块巨大的、幽暗的镜子，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孤零零的吸顶灯，光晕在水波里微微扭曲晃动。

　　江临玉只穿着一条单薄的裤子，浸在温热的水里。水漫过他的腰腹，带来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包裹感。他背靠着冰凉的瓷壁，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水珠顺着他紧抿的唇线滑落，在下颌处悬停片刻，最终滴入水面，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浴缸外侧，指尖几乎触到冰凉的地砖。掌心向上摊开着，里面静静躺着十几粒小小的、白色的药片。药片在灯光下泛着一种无机质的冷光。旁边，是几个被彻底撕开的空药板，锯齿状的铝箔边缘在灯光下反射出锐利的寒芒，像某种微小而狰狞的凶器。

　　左手则一直浸在水里，紧握着。冰冷的水包裹着他的拳头，指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幽暗的水底折射出一点微弱的、不祥的蓝光。

　　滴答。

　　又是一滴水珠落下。

　　他缓缓抬起右手，将掌心里的白色药片一粒、一粒，缓慢地送入口中。没有水，只是机械地吞咽。药片划过干涩的喉咙，留下粗糙的摩擦感和一丝隐约的苦涩。

　　意识开始变得粘稠、沉重，像浸透了水的棉花。视野里的光线开始旋转、模糊，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光晕扩散开来，边缘融化在蒸腾的水汽里。耳边那单调的滴答声似乎被拉长了，间隔变得无比遥远。

　　他低下头，目光投向浸在水中的左手。

　　水波温柔地晃动。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那条扭曲的铂金手链静静地躺在掌心，被水浸泡着。那颗蒙着焦黑污迹的蓝色星星，在水底折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幽幽地闪烁着，像一颗沉入深海的、被诅咒的星辰。

　　水面之下，幽暗的涟漪深处，光影开始奇异地扭动、凝聚。

　　火焰。

　　橙红色的、扭曲跳跃的火焰，无声地在水底燃烧起来。它们缠绕着，吞噬着虚幻的黑暗背景。就在那片无声燃烧的火焰中心，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渐渐浮现。

　　是顾沫。

　　十七岁的模样，穿着那身被火焰映照得近乎透明的白色棉布裙。她被困在水底那片虚幻的火场中央，朝他伸出了手。纤细的手臂穿过幽暗的水波和无声燃烧的火焰，指尖带着一种绝望的召唤，隔着水面，向他伸来。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水面之上，江临玉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近乎透明的、破碎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疲惫到极致的解脱，和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沫沫…”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如同叹息，消散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

　　身体里的力气随着意识的沉坠，正被那温热的水一丝丝抽走。他不再抵抗那股沉重的倦意，任由自己顺着光滑的瓷壁，缓缓地向下滑去。

　　温热的水漫过了胸口，漫过了脖颈。

　　水面开始不安地晃动起来，倒映着天花板上那团扭曲的光晕。水面之下，那只属于顾沫的手，穿透了虚幻的火焰和水波，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水，终于温柔地漫过了他的下颌，淹没了那抹破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