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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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老槐树粗壮繁茂，树冠如盖，阳光被枝叶筛过，只余下些碎金般的光斑，在地面微微晃动。蝉鸣声嘶力竭地灌满了整个夏末午后，空气里浮动着燥热和青草被晒暖的微涩气息。江临玉斜倚着粗糙的树干，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诗集，书页边缘已被他无意识地捻得有些卷曲。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毫无预兆地撞破了这沉滞的宁静。
他抬眼望去。一个女孩骑着辆老旧的自行车，正歪歪扭扭地冲下学校后门那道缓坡。她额前汗湿的碎发黏在光洁的皮肤上，脸颊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车筐里塞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随着颠簸，一本硬壳书突然滑落出来，“啪”地一声闷响，摔在离他几步远的尘土里。书封上烫金的《小王子》字样在阳光下刺眼地一闪。
女孩慌忙跳下车，车轮犹自空转。她跑过来捡书，指尖刚碰到书脊，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先一步拾起了它。江临玉直起身，将那本沾了灰的书递过去。女孩抬起头，阳光正好穿过摇曳的枝叶缝隙，落在她眼底，那里面盛着一种清澈又微带惊惶的光，像林间突然被惊动的小鹿。
“谢谢。”声音清凌凌的，带着点奔跑后的微喘。
“顾沫。”她接过书，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封面，小声补充道，“泡沫的沫。”
江临玉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被阳光勾勒得有些透明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江临玉。”他顿了顿，声音在蝉鸣里显得有点低，“临渊羡鱼的临。”
槐树的影子在夏日的风里拉长又缩短，像一场无声的默片。江临玉的视线长久地落在窗边那张空置的课桌上。桌角刻着一个小小的“沫”字，笔画歪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认真。他记得那是顾沫自己偷偷刻上去的，被发现时，她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小声嘟囔着“课桌太旧了嘛，就当给它添个记号”。此刻，阳光斜斜地铺在空荡的桌面，那个小小的“沫”字在光尘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眼。
“嘿，发什么呆？”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江临玉猛地回过神，眼底那片茫然的水雾瞬间褪去，只余下深潭般的空寂。他转过头，是班上的体委，正咧着嘴笑，手里晃着两张票，“晚上有空没？溜冰场，新开的，去玩玩？”
江临玉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个空位，落在那个小小的刻痕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干涩得自己都觉得陌生：“不了。”
体委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扯开：“别这样，老江。都过去……”他的话没说完，江临玉已经沉默地转回头，目光投向窗外灰白的天际。空气凝固了一瞬，体委讪讪地收回手，嘀咕了一句“那下次吧”，便转身走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阳光依旧晒着那个空位，那个“沫”字在光里沉默着，像一个永恒的、凝固的伤口。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将天边最后一点霞光也吞噬殆尽。江临玉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圈只照亮眼前一小片桌面，摊开的习题册上墨迹洇开，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像是天边怪兽压抑的喘息。
嗡嗡——
桌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跳跃着那个他早已烂熟于心却不敢轻易拨出的名字——“沫沫”。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猛地划开接听。
“沫沫？” 声音出口，竟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恐慌。
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他预想中清亮的声音。背景是混乱到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火焰燃烧时沉闷的噼啪爆裂声、金属结构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还有人群惊恐的尖叫和哭喊，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耳膜，瞬间将他拖入一个沸腾的噩梦漩涡。
就在这片可怕的喧嚣中心，顾沫的声音微弱地穿透出来，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临玉…临玉…我好怕…好黑…”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江临玉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深处。
“你在哪儿？！”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沫沫！告诉我你在哪儿？！”
“呜…好热…烟…烟好大…我看不见…”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呛咳打断，“‘蓝屿’…生日…唱歌…‘蓝屿’…”
“蓝屿”！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脑子里。江临玉甚至来不及挂断电话，人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房间。身后传来父母惊愕的询问声，他只吼出一句“顾沫出事了！”声音便消失在楼梯急促的脚步声里。
屋外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固体，闷热的窒息感紧紧扼住喉咙。他冲到楼下，跨上自行车，链条被他蹬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风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那听筒里传来的、越来越微弱的哭喊和火焰吞噬一切的轰鸣。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将他所有的感官都拖入那片灼热的地狱。
“等我！沫沫！等我！”他对着呼啸的风嘶吼，自行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疯狂冲刺，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路灯的光晕在眼前急速倒退、拉长、扭曲，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远远地，他看到了火光。
不是一点，而是一片狰狞的血红，撕破了城市东南角的夜空。浓烟如同巨大的、不祥的黑色羽翼，翻滚着腾起，遮蔽了星辰。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即使隔着几条街，那灼热的气息也扑面而来，舔舐着他的皮肤。
“蓝屿”KTV巨大的霓虹招牌，曾经闪烁着廉价而俗艳的蓝光，此刻只剩下扭曲变形的金属骨架，在滔天的烈焰中时隐时现，发出垂死的呻吟。整栋建筑像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怪物，在夜色中痛苦地扭动、坍塌。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舔舐着墙壁、门窗，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
警戒线外早已围得水泄不通。警灯旋转着，将一张张惊恐、绝望或茫然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消防车巨大的水龙嘶吼着，冲向火魔，却在烈焰面前显得如此无力，水柱撞击在滚烫的建筑表面，瞬间蒸腾起大片大片白色的绝望雾气。哭喊声、尖叫声、指挥人员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
江临玉扔下自行车，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地狱的入口猛冲过去。他只有一个念头——冲进去！把她带出来！带离这片火海！
“站住！不能进去！”一个穿着厚重消防服的身影如同铁塔般横亘在他面前，手臂像钢箍一样死死拦住他，带着烟熏火燎的气息。那力量巨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让我过去！她在里面！顾沫！她在里面！”江临玉目眦欲裂，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指甲在消防员厚重的防护服上徒劳地抓挠着。
“里面危险！任何人不能进！”消防员的声音透过面罩，闷雷般响起，手臂像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另一个消防员也迅速围拢过来，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人墙。
“滚开！”绝望和狂怒彻底吞噬了理智，江临玉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头、用肩膀、用身体所有能用的部位疯狂地撞击、撕扯着阻拦他的人。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手肘狠狠撞在他的颧骨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但他感觉不到痛，只有那片在电话里逐渐微弱的哭泣声在脑中疯狂回响，像催命的鼓点。
第三次被重重地推搡回来，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手掌擦过粗糙的沥青，火辣辣地疼。他撑起身，视线被额角流下的血模糊了一片，视野里只剩下那片狰狞跳跃的红色火海，还有消防员逆着火光、沉默而坚毅的轮廓。
“沫沫…”他低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沫。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爆炸声猛地从火场深处传来！轰隆——！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伴随着爆炸，一大片燃烧着烈焰的建筑结构如同垂死巨兽的残骸，轰然坍塌下来，激起漫天飞舞的火星和烟尘。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般狠狠拍来，几乎将他掀翻。
人群爆发出更加惊恐的尖叫。拦着他的消防员脸色剧变，下意识地扭头望向爆炸点。
就是现在！
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压榨出生命里最后一丝潜能。江临玉像一颗被火药推动的子弹，猛地从地上弹起，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从两个消防员瞬间松懈的防线缝隙中，不管不顾地撞了过去！
“拦住他！”身后传来惊怒交加的吼声。
但迟了。灼人的热浪瞬间包裹了他，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皮肤。浓烟翻滚着涌入鼻腔和口腔，带着致命的窒息感，呛得他眼前发黑，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视线所及，只有扭曲跳动的橙红火焰和浓得化不开的黑烟。世界在他冲入火海的一瞬间，被彻底剥夺了声音，只剩下火焰咆哮的轰鸣和自己心脏在耳膜上疯狂擂动的巨响。
“沫沫——！”
他的嘶喊被淹没在火海的咆哮里。眼睛被浓烟和热浪刺得剧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又瞬间被烤干。他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方向感，朝着记忆中顾沫电话里描述过的包厢位置，跌跌撞撞地摸索过去。脚下是滚烫的、不知名的残骸和障碍物，灼烧感穿透薄薄的鞋底。空气扭曲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刀子，肺部火烧火燎。
就在他几乎要被浓烟彻底吞噬，意识开始模糊的边缘，一点微弱的光泽刺破浓烟，撞入他模糊的视线——在滚烫的、布满灰烬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条手链。铂金的链子，中间缀着一颗小小的、切割成星星形状的蓝色托帕石。那是他送给顾沫十七岁的生日礼物。星星的棱角在周围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绝望的微芒。
它躺在那里，链子被烧得有些扭曲变形，那颗小小的蓝色星辰，也蒙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焦黑污迹。
江临玉猛地扑跪下去，滚烫的地面瞬间灼伤了他的膝盖。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链条，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气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她的温度，但更多的是火焰舔舐后的死寂。
他死死攥住那条手链，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嵌进皮肉里。他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只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堵住了所有呼喊。身后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猛地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他，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拖拽。
“放开我！” 他嘶哑地咆哮，身体爆发出最后疯狂的扭动，手指死死抠住地面，指甲在滚烫的灰烬中断裂。视线死死钉在那条手链掉落的地方，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顾沫最后存在的痕迹。
“她在这里！她在这里啊！” 声音破碎，带着血沫喷溅。但拖拽的力量不容抗拒，浓烟和窒息感彻底淹没了他。眼前那片跳动的火焰、扭曲的焦黑地面、还有那颗蒙尘的蓝色星星……都在视野里旋转、模糊，最终被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吞噬。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