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正文【覆灭】 ...
-
永昌二十三年初秋,一场血雨腥风席卷了皇城。
三皇子为夺嫡位,联合朝中部分势力,诬陷太子谢怀煜意图谋反。
三皇子呈上了太子的“谋逆证据”。五十九岁的永昌帝望着阶下跪着的太子,四十岁的太子身姿挺拔如青松,这让他想起自己日渐佝偻的脊背。
皇帝老了,体力渐衰,力不从心,可是却不服老,而太子正是身强力壮之时,一直被永昌帝所忌惮,如今尤甚。三皇子这么一挑拨,正合了永昌帝疑神疑鬼的心思,便顺水推舟做实了太子谋逆。
永昌二十三年八月初,太子卷入谋逆案,龙颜震怒,圈禁太子,着三皇子督办协查。朝廷各方势力拉锯,十月中旬,历时两个月的太子谋逆案以太子满门尽遭屠戮结案。
作为太子的嫡长子,谢明渊却成了这场灭门惨祸中的例外。他是嫡长孙,自幼深得祖父永昌帝的宠爱,常被宣入宫中陪伴,幼时曾不顾安危为皇帝挡刺客。
朝中老臣深知太子谋逆案经不起推敲,难免皇帝以后会后悔,就联名上书力保谢明渊,给太子留一丝血脉。太子活着的时候,永昌帝一心想着怎么压制他,可当永昌帝真杀了太子,他心里也不好受,便免去了谢明渊的死罪,将其贬为庶民,流放至苦寒的北疆燕云州。
圣旨下达那日,谢明渊父母已经被赐死,他望着女儿谢宁不知世事的眼睛,还有妻子纪氏隆起的腹部,心如刀绞。
流放的马车缓缓前行,谢宁看看娘亲,再转头看看爹爹,他们一家不是要坐马车出宫去玩吗,这可是她一直盼望已久的出宫啊,为什么爹娘看着这么不开心。谢宁懵懂的回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暮色中渐渐消失。
流放队伍启程,谢明渊一家乘坐的马车旁还跟着二十几个蓬头垢面的身影,全部是女眷。
前户部侍郎的遗孀,家里男丁全部伏诛,妯娌侄女早在京城就被家人救走,只剩她一人流放北疆,她对着马车啐了口唾沫:“真是灾星!”
前礼部主事的小女儿饿得直哭,她母亲慌忙捂住她的嘴。
谢明渊对谢宁耳语一番,谢宁乖乖打开车窗,说出爹爹教的话,“爹爹,祝家姐姐怎么了。”
“你祝姐姐可能不舒服。”谢明渊的声音如同春日融雪般温润,“夫人可愿让孩子到马车上歇脚?”
祝夫人有些戒备的抬头,看了看虚弱的女儿,终是推了一把女儿,祝瑶踉跄着扑向马车。
车外传来窃窃私语:“不是都贬为庶民了吗,一样都是流放,凭什么他们还有车坐?”
庶民?流放?谢宁害怕的抓紧了母亲的裙角,他们不是出来玩的吗,怎么是流放。纪氏看到女儿脸都白了,赶忙关住车窗,把女儿拥入怀中,父亲抚摸着她的头顶说,“别怕,娘亲和爹爹都在呢。”
这一走,要走三千多里。这一行都是□□,是官差最喜欢的押送差事,油水多,漂亮女人多。
途径第一个落脚地,官差都骑上了马,所有的女眷都坐上了囚车。
谢明渊一路上用钱财,借曾经的势与押送的官差、沿途势力做交易,打通了他自己力所能及的关节,只为保住妻儿的性命,安全抵达燕云州。
顾夫人把自己的苦难都怪到“太子害我家破人亡”上,她很懂得人心,笼络了一批女眷与她同仇敌忾。
谢明渊一路上对同行的诸家女眷释放着润物细无声的善意。一日,祝夫人忍不住开口,“公子何必如此?”
谢明渊刚教完谢宁和祝瑶辨认药草,闻言微笑:“夫人可听过‘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如今同乘一条船,相互扶持,方能走得长远。”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哪怕为了孩子。”
流放之路漫漫,寒风如刀,割得人脸生疼。时值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苍茫。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突然停了下来。
谢明渊做了多方打算,产婆和大夫就在前面最近的城镇待命,妻子下马车去方便,回来后羊水竟然破了,这里连片遮蔽风雨的瓦片都没有,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到产婆和大夫所在的城镇马车要走上将近五天,根本就来不及。
谢明渊气恼自己筹备这么久还是除了纰漏,更是恨极那下手之人。
“贵人也有今天?”有人冷笑着讥讽。
“差爷,为什么不走了,不能因为一个贱人生孩子,误了大家伙的活路啊。”顾夫人煽动道。
人群果然骚动起来,有人抄起石块砸向马车,“这么冷的天,还让大家干等,把他们的马车拆了生火!”
石块雨点般砸向马车,谢明渊从窗缝中,看到顾夫人得意的神情。
这一路他为给妻儿筑张安全网,多方筹谋,这些明明也庇护了这些同行人。他真是蠢笨,竟小看了内宅妇人,他以为给妇人一些小恩小惠再多加防范就能避开算计。没想到气量狭小的顾夫人还心如蛇蝎,擅长蛊惑人心。他之前为了图稳竟然没在一开始就弄死这个毒妇。
千防万防还是中了招,一个不注意就害妻子在这缺医少药的荒郊野岭中早产。如果当初......
谢明渊浑身散发着戾气,脖子上青筋直跳,眼神暴戾至极。
这一路谢宁慢慢懂事了,知道外面的人在欺负他们,爹爹如此生气,她只能掩饰住内心的恐惧,模仿平常爹爹安慰她的样子照顾母亲,想去缓解母亲的痛苦。
现下杀人不能解决问题,谢明渊不懂妇人如何生孩子,有求于人,不能冲动。他深呼吸了几下,双手反复成拳,强迫自己压下心中滔天的愤怒,平复好心情,掀开了车帘。
谢明渊在漫天飞雪中站在以顾夫人为首的众人面前,声音沉稳而清晰。
“诸位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心中有恨,我又何尝不是,父母亲人枉死,这锥心之痛,我与诸位同感。”他微微一顿,语气满是悲怆与无奈,“我们一路同行,我一直抱着彼此扶持的心对待大家,却不料在我陷入困境时,大家对我......”
顾夫人眼神轻蔑,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谢明渊突然拔高声音道:“诸位可知,你们坐的囚车从哪儿来,驿站官吏为何给我们提供马匹粮草?流放路可是这么好走的?”
众人都看向谢明渊,不再讲话。
顾夫人身后的众人开始分化开来,祝夫人带着一半人悄悄的远离了顾夫人,顾明渊这一路的打点照顾,同行的每个人都是受益者,大家能感受得到。
谢宁在马车里给痛苦呻吟的母亲擦汗,她听着外面父亲的谈判,看着眼前母亲越来越虚弱的样子,急得一直哭,害怕发出声音打扰娘亲,就死死咬住嘴唇憋住哭音。
谢明渊注意到局势的变化,伸手入怀,掏出块玉佩,“因为这枚玉佩。”
这玉佩上有专属泰和帝的徽记,谢明渊幼时曾为永昌帝抵挡刺客,永昌帝将自己贴身玉佩赐予这个勇敢的孙儿。
顾夫人看到那帝王徽记有些震惊,东宫抄家覆灭,却不想这象征帝王庇护的信物,竟还在谢明渊手中。
祝瑶母亲也震住了,“可你如今已是庶民……”
“陛下没有杀我,也没有收回这枚玉佩。只要我拿着玉佩,自然有人会庇护我。”谢明渊的眼睛冷冰冰的直直瞅着顾夫人,用尽所有的理智才控制住自己想杀人的心,他的声音理智冰冷,“今日内子早产,事有蹊跷,若诸位帮内子度过难关,此事我不予追究。”
他扫视着顾夫人身后某几个人或心虚或惊恐的面容,继续道,“若内子因此丧命,我便毁了这玉佩,咱们一路得到的所有优待都将被收回。”
他的目光变得决绝,森然说道,“最重要的是,我必将豁出性命杀了害我妻子之人,无论是你们其中的一个,还是所有人。”
顾夫人脸色骤变,“你威胁我们?”
谢明渊的眼角闪过一丝寒芒,“不,是合作。若诸位能帮内子平安生产,只要妻儿平安,内子早产之事,我不予追究。若受人相助,明渊另有宫廷秘方《千金方》抄本相赠。”
“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顾夫人想着他刚才决绝的眼神,犹疑地问。
祝夫人为了保护女儿,只想低调的在谢明渊的庇护下走完这流放路。谢明渊的妻儿分明就是他的底线,若真出了什么事,这流放之路怕是会变成送死之路。顾氏这模样也分明是暗藏奸计,她再也忍受不了顾氏煽动大家与谢明渊作对。
祝夫人不再韬光养晦。
“快生火!”祝夫人突然站出来怒吼,“还在磨叽什么,烧水煮布!你们想冻死在这鬼地方吗?”
跟着祝夫人站位的人手忙脚乱的动了起来。顾夫人看向祝夫人的眼睛像淬了毒的箭。
终于破局了,谢明渊再难掩内心的焦急,拜托押送的官差管束顾氏一行人,不让他们插手,更不要靠近马车。
押送的官差从谢明渊身上捞了大笔的油水,上面也有人打点提醒过要优待,自然是尽心配合。
谢宁手里端着冒雪尖的铜盆,快速的跑向烧水的地方倒入锅中。
听着马车里母亲凄厉的喊叫,小小年纪的她内心慌乱如麻,娘亲正在生宝宝,她不能添乱。她不停来回的跑着取雪,小小一个人速度快的像只走兽。
祝瑶看到谢宁不停的跑,不停的喘气,想要代替她让她歇会儿,一个妇人扯住了祝瑶,“让她跑吧”。
而马车之内,纪氏正经历着生产的剧痛。祝夫人带着生产过的两个妇人在马车内接生。谢明渊不时的在马车里来回穿梭端出一盆盆血水,荒郊野岭,缺医少药,他心急如焚,但此刻除了在心中祈求上苍竟别无他法。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谢明渊的幼子谢安平安降生,可纪氏难产耗尽了体力,生下谢安后就开始发烧,四日后车队赶到城镇就医,却已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间。
顾明渊紧紧抱着妻子,想要把她融到自己身体里,他轻声的呢喃,“夫人可还记得,我们初遇时,你穿着鹅黄襦裙?真好看,让我一眼就入了心。”
纪氏满目柔情的看着顾明渊的眼睛,苍白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明渊,别为难自己,照顾好孩子,好好生活……”她气若游丝的说“只愿来生再逢君,你我皆生在寻常百姓家。”说完她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谢明渊二十五不到的年纪,短短几日,竟白发丛生。他开始变得沉默,眼神空洞而麻木。他跟着诸位妇人机械的学如何照顾婴儿,浣衣缝补、生火做饭,曾经执笔写奏章的手,如今布满冻疮,曾经束发的玉冠,换成了沾满草屑的粗布头巾。他忙忙碌碌,不给自己休息的空间。
纪氏在,失去亲人的悲伤总有一丝暖光可寻。纪氏一去,他心里那份力量随着轰然倒塌,失去亲人和爱人的悲伤像洪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谢明渊将全部心神都耗在护儿女安全、为妻子报仇、照顾幼子上,角落里的谢宁正在悄然蜕变。曾经那个怯生生躲在娘亲身后的皇室娇女,已经销声匿迹了。
父母从不在她面前提及的东宫血案,被她从流人的议论里拼凑了出来的。“谋逆”“满门抄斩”“太子伏诛”这些刺目的字眼如冰锥入耳,她这才明白这一路父亲的情绪、娘亲的眼神竟然藏着如此沉重的秘密。
东宫覆灭,娘亲的离世,父亲终日沉默的背影,像巨石一样压在她小小的肩头。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轰然碎裂,那是孩童最后的懵懂天真。
谢宁开始像一只竖起耳朵的小鹿,时刻捕捉着周围人的情绪和风吹草动。她最在意的是父亲,已经能很敏锐的感知到父亲的情绪变化。
她对弟弟逐渐升起了一种偏执的保护欲,她觉得如今的自己是破碎的家中,唯一能与父亲并肩的 “大人”。保护弟弟,守护爹爹,是“大人”该做的事。
三千里路原计划要走六个月,如今不过走了四个多月,流放队伍已至燕云州边境,只需再翻越鹰嘴崖、穿过松岩城,便能踏入那片对流人来说,苦寒却相对安稳的地界。
队伍里的气氛却不对,纪氏去世后,竟又有五个流人在深夜中无声无息地咽了气。第一个流人死的时候,顾夫人天天在队伍里串联,说是谢明渊害的,可随着接连有人悄无声息的死去,顾夫人被吓破了胆,白天夜里都要跟她相好的官差待在一起,软玉温香,官差乐意至极。
流人病亡在流放途中很常见,可怪就怪在,谢明渊沿途打点,前面几个月无一人病亡,偏他妻子病逝后接二连三有人死去。官差们虽察觉异样,不过这次流放的损耗率与其他流放队伍比非常低,就搁置不管了。
谢明渊正在熬煮米油,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眉眼里的寒芒。
谢宁抱着谢安跑过来,着急的说,“爹,我们的马车被人翻乱了,祖爷爷那枚玉佩不见了。”
谢明渊温声安抚谢宁,无视了周遭那些窥探的眼神。
第二日过鹰嘴崖,队伍路过一处山涧的时候,顾夫人失足摔了下去,跟她相好的官差伏在崖壁上往下看,血肉模糊不成人形,最后也不愿冒险下崖为她收敛尸骨。人群骚动,谢宁注意到祝夫人往远离萧明渊的方向退了好几步。
晚上,流放队伍在一处空地扎营,祝夫人看见谢明渊就要躲开。
“祝夫人。”谢明渊叫住她,“这是我承诺的《千金方》。”
“多谢公子。”祝夫人双手抖着接过谢明渊新抄的《千金方》。
“你不用害怕,害死内子的首恶、帮凶都已除尽,其余被煽动的人,我不会再追究。”谢明渊看出了祝夫人眼中的惊惧,出言安抚。
“公子大度,妾深感佩服。那玉佩?”祝夫人忍不住追问。
"留在了驿站。祝瑶若是累了可以上马车歇歇脚。"他还像祝夫人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温润,"以后不要再叫我什么公子了,叫我谢石头吧。”
流放队伍将囚车与马匹归还给最后一城的驿站后,向着燕云州行进而去。
二月初一,燕云州官道上残雪未消,流放队伍已经抵达了栖云城。押送官差清点流人文牒,与府牢狱卒办完交割,客客气气的辞别谢明渊,回京复命。
谢明渊可以自由的择地而居,但终身不得离开燕云州。
其余女流人被押入栖云城的府牢,姿容出众者会被边疆将领挑走,剩下的按规矩配给驻边的单身军汉。
府牢环境糟糕、牢饭甚至不如他们流放路上吃的。
谢明渊采买了些食物,来到府牢,向曾经帮助过纪氏的人道别。
谢明渊置办食物的功夫,已经有人被挑走了,帮纪氏接生的三位夫人,除了祝夫人,另外两位已不知去向。
祝夫人带着祝瑶,若不打点一番,怕是前路堪忧。谢明渊财物所剩无几,仍是从仅有的几块银子里取出一块,塞给了府牢的牢头,请他帮忙牵线,为祝夫人寻一户良善的人家。
办完这些,谢明渊抱着谢安,牵着谢宁,往城门方向而去。
狱头收了银子,没两日一个生的五大三粗相貌普通的裨将用轿子接走了祝夫人,那裨将看着不好相处,但为人不错,也愿意接纳祝瑶,祝夫人就点头上了轿。
永昌二十四年初春,燕云州地图上镇远关旁边小如针点的寒石县,县衙那本蒙着薄灰的户籍册上,新添了一行字迹:户主谢石头,携子女二人,自关内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