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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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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泽的眼睛又黑又沉,凝望他的时刻像极了山林里的猛兽,程悦被这样一双眸子攫着,不由得腿根发软,呼吸凝滞。
空气都似乎收紧了,无形之中好像有数条看不见的丝线,一头牵着盛泽,一头拴着程悦,这丝线将空气割成了碎块,在他们的对视之中,摇摇欲坠。
程悦又听见了自己陡然飙升的心跳,他禁不住抿着唇咽了口唾沫,却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
“宝贝……”盛泽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连带着他面上的神情,都寡淡得看不出一丝名堂。
程悦仍坐在床上,仰起头望着他平直的嘴角,他忽然无端地觉得,头顶的天花板快掉下来了。
盛泽唤完他这一声后,又蓦然噤了声,他的胸膛仍慷慨地袒露着,一抹熹微的晨光从外头爬上来,映着他那道扭曲的疤痕,格外刺目。
程悦出神地望着它,见它随着盛泽呼吸的节奏,也上上下下起伏着,恍惚间他以为它有了生命,也象征着罪孽。
他忽然好奇,盛泽的后背,会不会也留下火烧的痕迹。
他仰头望了盛泽,盛泽没给他回答。他任由程悦的目光凝视着他,也回以同样专注的目光。
两相对视久不说话,气氛一时陷入诡异之中,程悦凝神望了许久,又慢吞吞地将目光一寸寸挪回去。
视线刚挨上那道伤疤的边缘,胸膛就震颤似的起伏两瞬,程悦微微一怔,视线上移,原是眼前的男人突然笑了。
他笑得那样坦然、笑得那样欣慰,也笑得程悦满脑子莫名其妙。
他瞧见这莫名其妙的男人摊了摊手,也耸了耸肩,像是无奈,也像是纵容,他大踏步地向自己走来,三俩下就将他裹好了被子,放到了膝盖之上。
程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打了个措手不及。
有时候他是真心觉得,这男人的脑子有点毛病。
身前是柔软舒适的被子,身后是男人发烫的胸膛,盛泽从一旁的盘子里叉起一块,又柔声哄着他喂到嘴边。
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当真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程悦轻皱着眉,推开了他的殷勤。
“怎么了?”盛泽好脾气地笑了笑,那笑意从胸膛里震出来,胸膛又紧挨着程悦的后背,直把他的半个身子都震麻了,程悦忍不住向前躲了下。
“躲什么,”盛泽一把按住他的胳膊,又凑着他的耳畔低声,“不是想知道循环的事儿吗?老公告诉你。”
程悦推搡的动作忽而一顿,他眨着眼,没有说话。
“是,是我造成的这一切,也是我保持着循环,你猜的没有错。”盛泽坦率的模样,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纵然心里早有预设,听到盛泽坦白的这一刻,程悦还是不可自抑地瞪大了双眼,既为循环的真相,也为盛泽的直白。
他其实没料到盛泽能这样坦白地承认,他甚至都做好了再一次死亡的准备,可是他没想到,没想到盛泽居然就这样轻易地承认了,对方轻飘飘的态度,让他实在疑心这是一场更为宏大的骗局。
不待他问,盛泽便轻柔地抱住了他,一面像晃小孩那样抱着他左右轻摇,一面低着声音,向他娓娓道来。
他和程悦是同一家研究所里的研究员,主研的方向虽有不同,但也算师出同门。他们在研究所里相识,也在研究所里相爱。
比不过浪漫的一见钟情,也称不上细腻的日久生情,他们的相爱过程,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变质。
程悦比他来得早,听闻自幼就与老师相识,天赋高,人也努力,算得上是老师的得意门徒,而他,则是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盛咬金”。
那时候的程悦,脾气算不得好,说不上是暴躁或是古怪,但他看谁都是一副寡淡的死人嘴脸,对待研究所里的其他研究员,也向来没有一点好脸色过。
盛泽进来的时候,恰好与实验失败了的程悦撞上了。那会儿程悦心里正烦,偏偏盛泽又是个不长眼的,偏要往那枪口子上撞,于是见面的第一回,他们就结下了不大不小的这么一个梁子。
这事儿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化解不了的矛盾,可巧就巧在,研究所的老所长,也就是他们口中所叫的“老师”,一举看中了这新来年轻人的才能,屡屡在程悦的面前提及对方,口中的夸耀之情毫无掩饰。
那会儿程悦心气也高,大有一种别人都是山鸡,独他一只凤凰的架势,听到这向来挑剔的老所长,竟也能对这人赞不绝口,心里越发对这人产生了意见,心底那点不满也日渐发酵。
程悦不满他,他自然也不爽程悦。每每遇见,总要装着空气一样地略过,偶有交谈,也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两句就要呛起来。
自此,他们便彻底走上了一条互相暗讽、互相瞧不起的道路。
然而世间种种情谊,大概总是这般奇妙,就在他们针锋相对的第二年里,盛泽忽然被他迷住了眼。
那时间他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怎么看对方怎么顺眼。
分明是要嘲讽程悦的失败实验,却又在看到那人困惑的神情时一下子晃了神,分明到了嘴边的讽刺,又硬生生憋了回去,那眸子往他身上一黏,就怎么也挪不开了。
那一阵子,盛泽几乎把他百分之八十的空余时间,都用来想程悦了。日想夜想,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甚至怀疑对方下了蛊,又疑心是自己被迷了心窍。
这情况一连一个多星期都没能缓解,他甚至在做实验的过程里,也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人。这一度给他造成了困扰,但最终他选择了接受,坦然地接受。
后面的故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盛泽心不在焉的状态,很快就被老所长发现。那胡子花白的老头质问他的状态,他却心猿意马地开始跑火车。
老所长强行给他放了几天的“假”,他却打定了主意要把老所长的得意门生掳走。
再后来,程悦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换了副面容。
盛泽的脾气其实不差,研究所里的人都说他有颗体贴周到的心,然而他与程悦打闹惯了,一见面就没好脸色。
刚回研究所那几天,程悦好几次都以为他鬼上身了。
然而时间一长,程悦当真被他的诚意给打动了,于是这两个本就没有太大沟壑的男人,以飞快的速度坠入了爱河。
然而,好景不长。俩人热恋不过一年,程悦的实验就出现了意外,盛泽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程悦已经躺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面对爱人可能离去的威胁,悲痛欲绝的盛泽,只得忍痛开启这一场无尽的循环,企图在循环里唤醒他的意识,拯救他的爱人。
程悦从他开口的那一刻,便一直安静地听着盛泽低缓的声音,他娓娓道来的语气像是编一场故事,程悦听着,默然无声。
他没有打断,亦没有追问。他不好奇事件的发展,亦不关系事情的细节。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对方终于叙述完了整件事情的由来。
他慢吞吞地开口,却是先咬了一口果肉。
他没有去评判这故事里的几分真假,也没在乎盛泽钻进他衣摆的手臂,他只是望着渐渐高升的太阳,凝视着那一抹斜射的光束,说出一句:“那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呢?你不是,要救我吗?”
他轻飘飘的话语,却听得盛泽浑身战栗。
他紧紧环抱着程悦的两条胳膊止不住地颤抖,他垂着脑袋埋进程悦的肩窝,程悦虽然没看清他的脸,却也听见他无可控制而收紧震颤的声线。
他听见他说:“因为、因为这是一场未完成的……实验。”
这是一场未完成的实验,一个半成品,或者是残次品。
这是一场由他和程悦一同设计、共同参与的实验项目,也成为他救程悦的唯一途径。
他没有办法,他不是没想过等实验更完善之后再来进行,可时间总是不等人的,当医院再一次下达病危通知书的时刻,当研究所的老所长叹着气说放弃的时刻,他只能以这种令他心痛的方式进行尝试——
为了爱人的生命的延续,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爱人痛下杀手。
他当然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荒谬,但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这么做。
盛泽终于说完了话,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他将额头抵在程悦的肩颈上,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泪珠砸下,顷刻间晕染了他干净的睡衣。
盛泽说话的时候,程悦总是安静聆听,他听清了盛泽说的每一句话,也感受到了颈边湿漉漉的润滑,但他没有回头,亦没有抱他。
他仔细盘算了盛泽说过的每一个字,也拼了命地将自己的记忆调出对比,却发现他几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的脑海里现在只剩下了一幅画面,就是方才盛泽所述的那一幅画面。
其余的一切,关于他们恋爱里的点点滴滴,他全不记得了。
他枯坐着茫然等了许久,待肩上颤巍巍的脑袋静了下来,他才终于幽幽开口,声音极慢也极轻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