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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恐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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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倦巢在106号老房子的床上醒来时,有那么几秒钟分不清今夕何夕。
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锐利的金线。
远处隐约传来早市的声音,自行车铃铛、讨价还价、油条下锅的滋啦——
还有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
砰、砰、砰。
节奏规律,隔着墙壁和十年时光,依然清晰得像敲在耳边。
齐倦巢坐起身,愣怔地看着房间。昨晚睡前没有拉严实的窗帘此刻半敞着,露出窗外那棵老樟树。
树叶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一只麻雀蹦跳着,歪头朝屋里看。
砰砰砰。
篮球声更近了,似乎就在窗外。
他赤脚下床,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
时间在这一刻倒流。
2014年6月28日,星期六,上午九点。
十六岁的齐倦巢被篮球声吵醒。
他皱眉,翻了个身,把枕头盖在头上,但没用,砰砰砰的声音固执地钻进来,还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喊声:“齐倦巢!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齐倦巢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只“鸟”形水渍看了三秒,认命地坐起身。
窗外的阳光好得不像话,广东六月的早晨已经热起来了,蝉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篮球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篮球架被撞得哐当响的声音,还有一个少年不满的嘟囔:“靠,又没进。”
齐倦巢套上T恤和短裤,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
楼下105号的后院——说是后院,其实只是个十平米见方的小水泥地——傅厌殊正在一个人打篮球。
十六岁的傅厌殊。
头发比二十八岁时长一些,刘海汗湿地贴在额前。
穿着红色的篮球背心和黑色运动短裤,露出的小腿线条已经初具少年的利落感。
他运球、起跳、投篮——篮球在篮筐上转了一圈,掉出来。
“啧。”傅厌殊捡回球,抬头时看见了窗边的齐倦巢。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醒了?”傅厌殊朝他挥手,笑得露出虎牙,“下来打球!”
“热。”齐倦巢说。
“下来嘛,我一个人打没意思。”傅厌殊把篮球在指尖转了一圈,“我给你买冰可乐。”
“奶奶说少喝饮料。”
“那你看着我喝。”
“……幼稚。”
话虽这么说,齐倦巢还是转身下楼了。
客厅里,齐奶奶正在择菜,看见他下来,笑眯眯地说:“小倦醒啦?厨房有粥,小殊那孩子一大早就来敲过门了,我说你还在睡,他就去打球了。”
“嗯。”齐倦巢应了一声,去厨房盛了碗白粥,就着咸菜吃,粥还是温的,咸菜是奶奶自己腌的,脆生生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咸和微辣。
刚吃完,后门就被敲响了。
“齐倦巢!”傅厌殊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快开门!”
齐奶奶笑:“去吧去吧,年轻人多活动活动。”
齐倦巢打开后门,傅厌殊像阵风一样钻进来,带着一身热气和水汽——他显然已经洗过澡了,头发还湿着,换了件干净的白色T恤,身上有薄荷味沐浴露的清香。
“走,”傅厌殊抓住他的手腕,“王然和陆良在古镇等我们。”
“去哪儿?”
“玩啊,今天星期六!”傅厌殊理所当然地说,拉着他就往外走,“奶奶,借齐倦巢一天!”
齐奶奶在后面喊:“注意安全,中午记得回来吃饭——”
“知道啦!”
阳光把两个少年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前一后,在青石板路上晃动。
2014年的浈阳坊和2026年不同。
街道更窄,房子更旧,车更少。
路边停的大多是自行车和摩托车,偶尔有辆汽车经过,会引来小孩好奇的目光。
店铺招牌大多是手写的,字体歪歪扭扭,但透着股亲切的拙朴。
傅厌殊走在前面,倒着走,面朝齐倦巢:“昨晚那道数学题你解出来没有?”
“解出来了。”
“怎么解的?我想了一晚上没想通。”
“辅助线画错了,应该从C点画到E点。”
“靠,我就说!”傅厌殊拍了下大腿,动作太大,差点撞到路边卖豆腐花的老伯。
老伯笑呵呵:“小殊,小心点哟。”
“刘伯早!”傅厌殊笑嘻嘻地打招呼,“齐倦巢,吃不吃豆腐花?”
“刚吃过早饭。”
“那给我来一碗,”傅厌殊掏钱,“多加糖。”
他端着一次性碗,边走边吃,嘴角沾了点糖水。齐倦巢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过去。
“谢谢。”傅厌殊接过来,擦嘴的动作大大咧咧,纸团随手塞进裤兜,“对了,下个月期末考,你说我能进前五十吗?”
“上次月考你六十八名。”
“那不是有进步空间嘛。”傅厌殊几口吃完豆腐花,把碗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你帮我补补课呗,老规矩,请你吃炸鸡。”
“油炸食品不健康。”
“那你要什么?”
齐倦巢想了想:“你把《滕王阁序》背完。”
“……”傅厌殊垮下脸,“你杀了我吧。”
两人走到古镇入口时,王然和陆良已经在了。
十六岁的王然还没长成后来的棱角分明,脸上还有点婴儿肥,穿得花里胡哨——印花衬衫配破洞牛仔裤,头发用发胶抓了个自以为很帅的发型。
陆良则简单得多,白T恤卡其裤,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终于来了!”王然嚷嚷,“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谁让你来这么早。”傅厌殊走过去,很自然地把胳膊搭在齐倦巢肩上,“今天玩什么?”
“捉迷藏吧,”陆良合上书,“古镇现在人少,好藏。”
这是他们四个从小玩到大的游戏。
古镇巷子多,老房子多,废弃的祠堂、半塌的戏台、长满青苔的井台,都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规则简单:猜拳决定谁当“鬼”,倒数一百秒,然后开始找人。
第一轮猜拳,傅厌殊输了。
“靠,”他认命地走到牌坊下,面朝柱子,“你们快藏,我要开始数了!”
“一、二、三……”
三个少年瞬间作鸟兽散。
齐倦巢跑得最快。
他熟悉古镇的每一个角落,穿过主街,拐进一条窄巷,爬上一栋废弃茶楼的二楼。
这里视野好,能看见大半个古镇,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蹲在窗边,透过破旧的木格窗往下看。
傅厌殊还在牌坊下数数,声音拖得老长:“……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来啦!”
少年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像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齐倦巢屏住呼吸。
他看见傅厌殊先往左走,那是王然常藏的方向——果然,不到三分钟,王然骂骂咧咧地被揪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上次就藏这儿,”傅厌殊得意,“一点创意都没有。”
然后是陆良,藏在一棵大榕树后面,被傅厌殊假装没看见绕过去,又突然杀个回马枪找到。
“剩下齐倦巢了,”王然说,“他肯定又藏在那种我们想不到的地方。”
傅厌殊站在街道中央,环顾四周。
阳光落在他脸上,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
他眯起眼睛,嘴角带着笑,那笑容里有一种笃定,仿佛早已知道齐倦巢在哪里。
齐倦巢的心脏莫名快跳了一拍。
傅厌殊开始往茶楼方向走。
一步,两步。
齐倦巢缩回窗后,听见木楼梯被踩响的声音。
脚步声很轻,带着试探,越来越近。
他环顾四周——无处可藏。
门被推开。
傅厌殊站在门口,逆着光,轮廓被镶上一圈金边,他喘着气,脸上是胜利的笑容:“找到你了。”
齐倦巢站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猜的,”傅厌殊走进来,木地板在他们脚下呻吟,“你每次都喜欢藏高的地方。”
两人站在破旧的茶楼里,窗外是古镇的青瓦屋顶和远处蜿蜒的浈阳河。
风吹进来,带着河水的气息和夏天的燥热。
“走吧,”傅厌殊说,“该你当鬼了。”
“等等。”齐倦巢突然说。
他走到窗边,指着远处:“你看。”
“什么?”
“那里,”齐倦巢说,“浈阳河转弯的地方,以后如果建一座桥,从那里可以直接通到对岸的新区。”
傅厌殊凑过来看,肩膀碰着肩膀。
“你想建桥?”
“不是,”齐倦巢说,“我在想,以后如果我们都离开这里,去了不同的地方,还会记得今天的阳光吗?”
傅厌殊愣了下,转头看他。
十六岁的齐倦巢侧脸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认真的直线。
他总在想一些傅厌殊不会想的问题,关于未来,关于时间,关于那些遥远而沉重的东西。
“记得啊,”傅厌殊说,“怎么会不记得。”
他伸手,很自然地揉了揉齐倦巢的头发——就像做过千百次那样,齐倦巢的头发很软,带着刚洗过的清爽味道。
“你干嘛,”齐倦巢躲了一下,没躲开,“头发乱了。”
“乱了就乱了,”傅厌殊笑,“反正你又不在意。”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水果硬糖,包装纸皱巴巴的。
“给你。”
“哪儿来的?”
“早上刘伯给的,”傅厌殊自己剥开一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边,“荔枝味的,你喜欢的。”
齐倦巢接过糖,指尖碰到傅厌殊的手指,温热的。
糖在嘴里化开,甜得发腻,但确实是荔枝味。
“走吧,”傅厌殊转身下楼,“王然他们该等急了。”
那天他们玩了整整一上午。
捉迷藏、跳房子、在石板路上画粉笔画。
最后四个人凑了两块钱——傅厌殊出一块五,齐倦巢出五毛——在小卖部买了一包辣条和两瓶玻璃瓶装的可乐。
辣条撕开,油汪汪的,味道冲鼻。
四个人蹲在河边的石阶上,你一根我一根地分。
可乐只有两瓶,轮流喝,瓶口对着嘴,也不嫌脏。
“毕业旅行去哪儿?”王然突然问,“下个月就暑假了。”
“去海边吧,”陆良说,“我还没见过海。”
“我想去北京,”傅厌殊说,“看天安门。”
“太远了,”齐倦巢说,“车费贵。”
“那你说去哪儿?”
齐倦巢想了想:“就在浈阳坊吧,把古镇每个角落都走一遍。”
另外三个人都看他。
“干嘛,”齐倦巢有点不自在,“不行吗?”
“行啊,”傅厌殊第一个笑起来,用肩膀撞他一下,“齐倦巢式旅行,省钱又环保。”
大家都笑了。
河水在脚下流淌,绿得发稠。
有船工撑着小船经过,船头站着几只鸬鹚。
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当——当——当——,悠长缓慢,像时间本身。
“哎,说真的,”王然戳戳傅厌殊,“你以后想去哪儿读大学?”
“不知道,看分数吧。”
“废话,我问你想去哪儿。”
傅厌殊没立刻回答,他盯着河面,阳光在水上碎成千万片金箔。半晌,他说:“齐倦巢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空气安静了一瞬。
陆良看了齐倦巢一眼,王然吹了声口哨:“哟哟哟——”
“哟什么哟,”傅厌殊踢了他一脚,“我说真的,齐倦巢成绩好,肯定能去好学校,我跟着他,让他给我补课,我也能考好点。”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齐倦巢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可乐瓶,瓶身凝结着水珠,冰凉的水汽渗进掌心。
“那你呢?”陆良问他,“齐倦巢,你想去哪儿?”
所有人都看向他。
齐倦巢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想说北京,想说上海,想说那些遥远的大城市,但话到嘴边,却变成:“……还没想好。”
“骗人,”傅厌殊说,“你肯定早就想好了。”
“真没有。”
“那你慢慢想,”傅厌殊伸了个懒腰,躺倒在石阶上,头枕着手臂,“反正我跟定你了。”
阳光落在他脸上,少年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
齐倦巢看着他,看着这个十六岁的、毫无防备的傅厌殊,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恐慌。
一种没来由的、对未来的恐惧。
如果有一天,傅厌殊发现他其实没那么好呢?
如果有一天,傅厌殊去了更远的地方,认识了更好的人呢?
如果有一天——
“齐倦巢,”傅厌殊闭着眼睛说,“给我挡挡太阳,刺眼。”
齐倦巢挪了挪位置,影子落在傅厌殊脸上。
傅厌殊笑了,没睁眼:“谢啦。”
那一刻,齐倦巢很想问: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失望了,你还会这样笑着让我给你挡太阳吗?
但他没问。
有些问题,十六岁的他还没有勇气面对。
中午回家吃饭。
105号的厨房在装修,傅厌殊的父母又出差了,所以他这段时间都在106号蹭饭。
齐奶奶做了四菜一汤:清蒸鲈鱼、蒜蓉菜心、红烧排骨、番茄炒蛋,还有一锅玉米胡萝卜汤。
“小殊多吃点,”齐奶奶给傅厌殊夹了块最大的排骨,“正在长身体呢。”
“谢谢奶奶,”傅厌殊嘴甜,“奶奶做的饭最好吃了。”
“就你会说话。”齐奶奶笑眯了眼,“小倦,你也吃,别光扒饭。”
饭桌上,傅厌殊说起暑假计划:“奶奶,暑假我能天天来吃饭吗?我爸妈说这次出差要两个月。”
“来呀,多双筷子的事,”齐奶奶说,“不过你要帮小倦做家务。”
“那当然,”傅厌殊拍胸脯,“我包了!”
吃完饭,傅厌殊果然抢着洗碗。
齐倦巢在旁边擦桌子,听见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傅厌殊跑调的歌声。
齐奶奶在客厅织毛衣,戴着老花镜,手指灵活地穿梭。
“小倦,”她突然说,“小殊那孩子,心思单纯,对你是真的好。”
齐倦巢动作一顿:“……嗯。”
“有些事啊,”奶奶没抬头,继续织着,“现在不懂,以后会懂的。别怕,啊。”
齐倦巢没接话。
他不懂奶奶在说什么,或者他懂,但不敢深想。
下午,两人在齐倦巢的房间写作业。
书桌不大,勉强挤得下两个人。
傅厌殊坐左边,齐倦巢坐右边,胳膊肘偶尔会碰到。
窗外蝉鸣不止,电风扇吱呀呀地转,吹出的风都是热的。
“这道题,”傅厌殊用笔戳了戳练习册,“又不会。”
齐倦巢凑过去看,是物理题,关于力的分解。
他拿过草稿纸,画示意图,一步一步讲解。
傅厌殊听得很认真,但眼神时不时飘到齐倦巢脸上——看他说话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看他因为专注而轻抿的嘴唇,看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
“听懂了吗?”齐倦巢讲完,转头问他。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能看见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傅厌殊喉结动了动:“……懂了。”
“那你做一遍。”
“哦。”
傅厌殊埋头做题,耳朵有点红。
齐倦巢没注意,继续写自己的数学卷子。
房间安静下来,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电风扇单调的转动声。
写完作业已经是下午四点。
傅厌殊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终于写完了——齐倦巢,我们去看电影吧?”
“什么电影?”
“新上的,科幻片,”傅厌殊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我昨晚排队买的。”
齐倦巢看着那两张票:“你哪来的钱?”
“攒的,”傅厌殊说,“去不去?不去我找王然了。”
“……去。”
镇上只有一家电影院,在老街尽头,门面很小,招牌上的霓虹灯坏了一半,闪烁着“映院”两个字。
放映厅里只有二十几个座位,椅子是绒布的,坐上去会陷进去,扶手上的布料已经磨得发亮。
电影是部好莱坞科幻片,特效粗糙,剧情老套,但傅厌殊看得很投入,看到紧张处,他会不自觉抓住齐倦巢的手臂,看到搞笑处,他会笑出声,笑声在空荡荡的放映厅里回响。
齐倦巢其实没怎么看进去。
他在想下午奶奶说的话,在想傅厌殊那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在想未来那些模糊而沉重的可能性。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
傅厌殊还沉浸在剧情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最后那个反转你猜到没有?我完全没猜到——”
“傅厌殊。”齐倦巢突然打断他。
“嗯?”
两人站在电影院门口,夕阳西下,整条老街被染成金黄色。
卖棉花糖的小贩推车经过,收音机里放着九十年代的粤语歌。
“如果……”齐倦巢开口,又停住。
“如果什么?”
“如果以后,我做了让你讨厌的事,”齐倦巢看着地面,“你会怎么样?”
傅厌殊愣了下,然后笑起来:“你能做什么让我讨厌的事?偷我作业抄?就像我偷抄你作业一样,那是我常干的事。”
“我是说真的。”
傅厌殊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他:“你不会做让我讨厌的事。”
“万一呢?”
“没有万一,”傅厌殊说,语气笃定,“齐倦巢,我认识你十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他说完,伸手揽住齐倦巢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呼吸:“走了,回家吃饭,奶奶说今晚做盐焗鸡。”
齐倦巢被他带着往前走,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融合,分不清彼此。
那一刻,十六岁的齐倦巢想:也许真的没有万一。
也许他真的可以相信,有一个人会一直这样,走在他身边,不管他去哪里。
但他忘了问:如果我伤害你呢?
如果我伤害你,你还会相信我吗?
夜晚,齐倦巢躺在床上,窗外传来隐约的虫鸣。
他想起白天的一切:古镇的阳光、河边的对话、电影院昏暗的光线、傅厌殊笃定的眼神。
手机震动了一下。
傅厌殊发来短信:“睡没?”
“没。”
“我也没。”
“干嘛。”
“没事,就想说,今天很开心。”
齐倦巢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字:“我也是。”
发送。
几秒后,傅厌殊回复:“明天见。”
“明天见。”
齐倦巢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清亮亮地挂在樟树梢头。
2014年6月28日,星期六。
十六岁的齐倦巢还不知道,两年后的同一天,他会亲手撕裂这一切。
他也不知道,十年后的同一天,他会回到这里,在同样的月光下,为那个决定后悔终生。
此刻,他只是觉得,这个夏天很长,长到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而那个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的少年,会一直在他身边。
永远。
现实,2026年11月18日,早晨七点。
齐倦巢在106号的老床上醒来,脸颊冰凉。
他抬手摸了摸,摸到满手的湿润。
窗外没有篮球声,没有十六岁傅厌殊的喊声。
只有初冬清晨的寂静,和远处隐约的汽车引擎声。
他坐起身,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和2014年那个早晨一样,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锐利的金线。
只是,那道线里再也没有两个少年的影子。
齐倦巢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105号的后院空荡荡的。
篮球架还在,但篮网已经破了,在风里孤零零地飘荡。
水泥地上积了层薄薄的落叶,是昨晚风吹落的。
没有红色的篮球背心,没有汗湿的刘海,没有笑着喊他名字的少年。
只有时间,无声地流淌。
齐倦巢站在窗前,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开始收拾房间。
他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挂进衣柜。把洗漱用品摆进卫生间。
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接上电源。
动作机械,像在执行某种程序。
收拾到一半时,他停下来,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高中语文课本。
翻开,里面夹着那张四个人的合照。
十六岁的他们,在石桥上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齐倦巢的手指抚过照片上傅厌殊的脸。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照片上,给少年的笑容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
那么亮。
亮得让人想哭。
齐倦巢合上书,把照片重新夹回去,放回书架。
他走到厨房,烧水,泡了杯速溶咖啡。端着杯子站在后门口,看着105号紧闭的后门。
门突然开了。
傅厌殊走出来,穿着黑色的家居服,手里提着垃圾袋。
他看见齐倦巢,动作顿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向垃圾桶。
扔完垃圾,他转身回屋。
全程没有看齐倦巢一眼。
门关上了。
齐倦巢站在原地,咖啡的热气在冷空气中袅袅上升,模糊了视线。
他想起2014年那个早晨,傅厌殊也是这样从后门出来,不同的是,那时候他会笑着喊:“齐倦巢!下来打球!”
而现在,只有沉默。
和比沉默更沉重的、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十年时光。
齐倦巢喝了一口咖啡,很苦。
他转身回屋,关上门。
屋内,阳光正好。
屋外,冬天来了。
而那个漫长的、永不结束的夏天,永远停在了2014年。
停在十六岁。
停在一切还未破碎之前。